纵欲、挥霍、负债……哲学硕士肄业后的半年

我感到沉重,却并不惊讶。他受“躁郁症”困扰已久,大学毕业后的这几年,我陆陆续续听说他自杀过好几回。

最近一次是去年春天,程弋连续两次自杀未遂。一次他试图用绳索上吊自杀,另一次他用刀捅入自己的脖子,因未触及动脉,被及时抢救下来。直到去年5月底我去南方出差,跟大学同学约饭时见他,还能看到他脖子斜方的一道疤痕。

程弋是南方人,皮肤白皙,也因此显得他脖子上的刀疤更加惹眼。他体型微胖,戴着副眼镜,讲话时慢条斯理,有南方人独特的语音语调。

“躁完了郁,和上次见你时一样。”

“这次又自杀了?”

“没有,但做错了很多事……”

 形而上学的偶遇 

算起来,我和程弋已经认识了十年。

十年前大学新生入学,哲学系主任带着系里二、三十位老师面对着讲台下坐着的十几张陌生又青涩的面孔,开玩笑说:“哲学系的老师永远比学生多。”

全国大约有70多所高校设立了哲学专业,但每年招生指标并不多,即便如此,常常还会有“报不满”的情况。最后收到哲学系录取通知书的学生,要么是被调剂过来的、要么是想通过报冷门专业上名校的学生。

老师深知,作为调剂生最多和转专业率最高的专业,哲学在这个实用主义和功利主义大行其道的时代,并不那么受欢迎。十年前,他们这样问:谁是主动报考哲学系的同学?

台下只有程弋举手。

“初二第一次看了一本西方哲学的普及类书籍《理想的冲突》,高中时稍微读了一点叔本华,最近在读克尔凯郭尔……”程弋口中蹦出一个个哲学家的名字,对当时还没迈进哲学大门的我们来说,陌生又新鲜。

老师们对他也颇为满意,以致在接下来的四年里,程弋常常作为课堂互动冷场时的“急救药”,被点名回答问题。

即便已是老师眼中“优秀的爱智者”,人对自我认知的偏差也不无例外地发生在程弋身上。在程弋的眼里,他的经历乏善可陈,甚至有点颓丧地表示“一无是处”。不过仔细回想起来,程弋大学时代也有零零散散的“高光时刻”,只是十年间,这些记忆被冲散进角落里结灰,暗淡得毫无痕迹。

但我却凭借这些时刻记住了他。比如在某年的校园戏剧节,程弋模仿《哲学导论》的任课老师,拿着一瓶矿泉水念叨着:“你看这是一瓶水,但它也不是一瓶水……”缓缓出场时,语气间透露出形而上的虚幻感,让台下上过这门课的同学瞬间哄笑起来。

程弋还担任过哲学社的社长。高校里光鲜亮丽的社团层出不穷:戏剧社、舞蹈社、轮滑社、天文社……而哲学社的存在显得清心寡欲。哲学社成员不多,从招新纳入的三四十位成员到最后坚持下来的,不过十几人。身为社长,程弋对成员的去留倒也并不十分在意,聚焦在维系社团的固定活动上,让程弋沉浸其中。

社团的活动形式主要以讨论为主,像极了苏格拉底在“理想国”里的状态。每次活动,程弋会准备一个话题供大家讨论,比如著名的“电车难题”、“缸中之脑”,或者关于“自由意志”。他偶尔也会安排观影活动,对电影的讨论也基本圈定在电影文本所反映的哲学命题上。程弋喜欢音乐,有时候也向成员们安利一些音乐作品,多数是小众的独立音乐,他推荐的张悬的《城市》和甜梅号的《脑海群岛》现在还在我的播放列表滚动。

有一阵子,程弋迷恋摇滚,想组乐队做主唱,私下苦练各类唱腔。班级聚会去KTV的时候,他能真假声变换着唱《北京一夜》。可惜在本校找不到什么同好,程弋每周末奔波去30多公里之外的X大学找伙伴排练,往返三个多小时,他却不觉疲惫。

这可能是一个最符合大众想象的哲学系学生了:年轻、文艺、迷茫、不善言辞、在一些时刻又有强烈的激情和执着。最重要的是,热爱思考,也被自己的思考所困。

 “荒唐的上半年” 

“荒唐的上半年”,是程弋为他口中的“错事”所做的注脚。十年过后,当初的哲学少年越来越觉得在社会上难以自处。

今年上半年,不少人经历了行业下行导致的失业或亏损,也有人经历着失恋、离婚或情感纠纷,总之,被焦虑感和迷茫感笼罩着的城市人们,各有各的难处。

程弋当时还在继续攻读哲学硕士,从身份上讲依旧是学生,校园和学术像个“理想国”,是我认为最不受外界环境影响的一隅天地。所以程弋的上半年到底能有多“荒唐”?我无法想象。

“我半年挥霍了50万,够荒唐吗?”他发来一个哭笑不得的emoji表情,紧接着又补了一句,“在没有赌博的前提下。”

研究生肄业后,程弋进入当地一家保险公司卖保险。保险行业按绩效提成,为了接到更多单子他养了个小团队一起推销保险,程弋也自然而然成了小团队的“头儿”。几个月下来,助理们基本没什么绩效,程弋反而入戏颇深,身为“老大”的派头倒是不小。

“程老板”不仅在毫无业绩的情况下按月给手下们开工资,更是三天两头聚餐唱K搞“团建”,“差不多把工作餐都包了……”程老板可不止包餐这么“壕”,去酒吧豪掷一夜也是他常用来“激励”助理们的方式。

挥霍的快感像个无底洞,没多久他又入了“改装车”的坑。

他先是买了辆改装过的二手车,“玩车的人如果不是特别有钱一般不会买新车,性价比差太多了。”程弋告诉我,“本来想买来下赛道。”

入了玩车的坑,程弋的“改装”之路就再难停息了。先是花几千块强化了冷却和轮毂,然后又花了万把块改造车子的排气、避震、发动机等设备……

不过,程弋开着改装车上路时,也常因违章停车吃了不少罚单。

物欲被自己放任地满足后,身体的各个感官仿佛都被打开。程弋没正经谈过几次恋爱,以往的经历大多以暗恋为主,鼓起勇气表白对方也常常被拒;即使有为数不多拉开帷幕的爱情,也都很短暂。程弋把这归结为“和异性的沟通障碍”,他很难把关系变得亲密,于是干脆试试这种既疏离又亲密的关系。

性交易往往登不上台面,在程弋看来:“至少明码标价,不会辜负别人。”比起亲密关系里需要提心吊胆维系着的体面和理性,程弋对这样简单直接的方式颇为满意。就这样,他奔着“明码标价”,以减轻在异性交往方面的心理负担。

即便游走于不同女性的身体之间,程弋能够获得的快感依然短暂,他也常常感到虚无。

有时他会趁“中场休息”时和对方聊上几句,她们也视情况回应他一些。有时候,他和对方聊起“现在的电视剧电影不如从前”的话题,两人各自回忆起曾经欣赏的影视剧,竟然偶尔也能有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感觉;

对方偶尔也会反问程弋,他看上去条件不错为什么不好好找女朋友?大多时候,程弋只是轻描淡写地回一句:找不到。

多数情况下,她们为了赶场子赚钱并无太多时间闲聊,像机械步骤一般草率结束、收钱结账然后“欢迎下次光临”。不过,程弋出入这种场合二十多次中也有例外,小千就是他在这里遇到的姑娘之一,两人聊天的时间比正经“干活”的时间还要长。

小千家在农村,小时候家里困难,15岁就被迫跟着城里坐台的阿姨做了“小姐”,在像样点的机构,小千的收入常常会被抽走一半。为了赚更多的钱,她不得不拼命“接单”,有的时候一天接十多单,她曾在两周内赚了二十多万,身子吃不消就带着钱回老家,调养好身体后再“出山”赚钱。

“拼命”,往往是人被逼上绝境时不得不为生存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可惜程弋不曾体会过,他面临过的“绝境”大多是困入生命的虚无之后对意义本身所产生的怀疑。

“也不是毫无价值吧,至少我介绍她去卖保险了,如此想来多少也能缓解性交易给她身体带来的伤害……”

 拥抱无意义 

“活着是为了什么?”

16岁的程弋自杀未遂,在接受心理治疗时,他脱口问出这个问题,坐在对面的心理医生手足无措,他无法回答,只能劝程弋不要放弃生命,大学之后再做探索。

“我先前的人生大多都是在寻找人生价值和克服没有找到人生价值带来的空虚感这两者之间徘徊吧。”程弋对价值的困惑由来已久,他也说不清这个困惑是否与生俱来,只是对存在的意义和价值的感知,让它始终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精神所受的煎熬从未减轻。

“人间失格”是程弋在网络上常用的昵称,也是日本作家太宰治的遗作。程弋对《人间失格》虽谈不上喜欢,但却有些许共鸣:“主要是对‘世间’的恐惧或者厌恶吧。”

连程弋QQ空间的名字“没有窗的房间”也出自《人间失格》:“我不能死守在一个没有门窗的寒冷房间里,即便外面是一片不合法的大海,我也要纵身跳下去。哪怕是马上死去,我也心甘情愿。

消极、绝望,对“世间”一边揣摩一边厌弃,一边又无法融入,常常让程弋感同身受,就连三岛由纪夫批判太宰治“自我戏剧化”严重,也让程弋调侃:这句话用来批判他自己也很到位。

程弋一边在现实和精神的博弈中寻找答案,一边埋在哲学的典籍里和哲人对话,直到毕业,程弋研究的话题也没逃得了关于“存在的荒诞性”研究上。

但另一边,程弋也面临着现实的挑战:没有通过研究生考试的初试,毕业后他在家乡一所高校里谋得了宿舍后勤管理公司的职位,匆忙地从理想国迈入了他恐惧又厌恶的“世间”。

速度有点快,程弋的“缓冲带”还跟不上进程。“作为基层管理者,我常常需要根据上层的指示尽可能剥削底下的阿姨或劳动师傅,偶尔还会跟一些学生产生矛盾……”

“我考研某种程度上也是想逃避这份工作。”大致也是被工作中遭遇的现实所冲击,程弋开始了“二战”的准备,不过这次他的目标从之前全国排名前五的高校,降到了他所服务的这所高校。其实也不算差,程弋所在的高校是一所211高校,在当地颇有名气。

在各个大学,后勤服务人员考上大学的励志故事每年都有:北大保安考上北大,中传保安考上中传,人大保安考上人大……

程弋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能成为“X大宿管考上X大”的主角,化身励志故事的主人公,在旁人口里屡被称颂。

只是那些称颂过这个励志故事的“旁人”们或许不曾想到,三年后,故事的主人公以肄业结尾。

“我读研后发现绝大多数搞研究的都根基不足,如果没有把历史上主要哲学家所有的理论都搞清楚的话根本谈不上有深入的理解……”研一的时候,程弋把大部分时间用在了读完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全集上,但研二旁听了毕业论文开题之后,他意识到自己可能无法融入到现行的学术制度中。

“如果我按照自己的做法,几年内都是写不出论文的。看几百本书不说,看完也只是才打好基础而已,如果这样的话,我写不出真正有意义的哲学文章,但也不想写他们那样没有意义的文章。”

的确,在高校现行的体系中,哲学系的研究者们常常不得不在精神世界和现实压力面前左右摇摆:一边是形而上的存在与本质,另一边是搞科研发论文评职称。

他们身上聚集了某种吊诡的矛盾感,使得他们能够解读完康德的《判断力批判》中极其抽象的“二律背反”之后,还能直言不讳地表达对副教授评级失败的耿耿于怀。

哲学所追求思维上的纯粹,与学术研究的高速运转相互博弈所呈现出的某种疏离感,让这个学科本身充满了悖论。

研究环境只是程弋在价值上感到苍白无力的一个部分。

程弋的硕士论文主题依旧是对“虚无”的研究,研究进程到一半,“虚无”、“无意义”、“无价值”感又再度侵袭了他,这其间几度自杀也大都是对“虚无”的反抗,屡次自杀未遂,他终被拉回了他所厌弃又恐惧的现实,转眼也就到了开篇时看到的那个“半年吃喝嫖,挥霍50万”的状态。

程弋上半年所挥霍的50万都来自各个网贷平台,他一边沉浸在挥霍的快感中,另一边,他也高估着自己赚钱还贷的能力。就在他打算抵押掉自己名下唯一的房产,提笔签下抵押贷款合同的瞬间,他的情绪骤然崩溃,意识到这如幻觉一般的经历实实在在演绎了“荒诞”二字。

太宰治借叶藏之口反思:“若能避开猛烈的狂喜,自然也不会有悲痛的来袭。”看似抵达了绝对安全舒适的领域,但也不过是作茧自缚,把悲喜都困在自己的世界里。

程弋平静地跟我讲起这个“荒唐的上半年”的时候,他也常会用“自私的混蛋”来指责自己,他一边带着被精神所困的挣扎,一边又极其坦诚地面对自己的过错。

只是至今,从小让程弋感到困惑的价值问题,依然没有答案。哲学似乎是通向真理的一条路径,但程弋学习多年却更加迷茫。

“想把自己活成琴棋书画诗酒花,到头来却连柴米油盐都没能独立保障。”程弋生病后在家休整,信用卡银行卡被长辈一一没收,之前负的债也都压在了父母身上,他常自责,但更多时候他开始思考如何能改变自己,在这个社会立足。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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