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人馆|红楼补梦(四)
作者
黄叶
娘亲又提到宝玉。不知道为什么,一听到说他我心里就好像冷热交激,五味具陈。
阿弟生得清秀白皙,更可喜的是他身子健壮。娘亲曾叹息说的别的孩子第一口饮食是汤羹,我第一口吃的却是药。因对我格外怜惜,爹爹娘亲并没因有了阿弟减少对我的疼爱。
这年端午节之后,爹爹请了一个叫贾雨村的先生来教我读书,还求得姑苏名士梅鹤子教我弹琴。我个头小,抚一般大小的琴够不着,爹爹特意请出祖上藏的一块青桐为我打造了一架小琴。梅鹤子先生隐居山中,以种梅养鹤为乐。衣食靠所收梅子供养,不要说收徒,就是请他奏一曲都难。爹爹也是再四求恳,才许先带我去拜见,之后幸蒙缪爱,答允授艺的。梅鹤子先生散淡成性,凡事随兴。高兴了他会趁着月白风清来课徒,我便需半夜起来学琴。好在我极喜抚琴,对此倒不觉得劳苦。梅鹤先生授艺前便与我约法三章,其中一条是他只教一遍,不明白处先自己揣摩三天三夜之后,方可问三个问题。因而我学琴时全神贯注,尽力领会,终于算是学得了先生琴艺的一些皮毛。先生又告我抚琴心境意念为上,为声为次,技艺乃下。
转眼到了中秋节,爹爹先在外书房备了酒席请过雨村先生,又回到后院我们一家吃饼赏月。园子里木樨开得正好,奶妈把阿弟抱在廊下,娘亲的陪嫁丫头讷儿姐姐折了一枝花儿来逗他:“小公子,小公子,快来个蟾宫折桂。”阿弟才刚不到六个月,哪里懂得什么蟾宫折桂,抓着花儿就往嘴里送,引得我们都大笑起来。
娘亲抱过阿弟,吟着李白的《古朗月行》,指给他看天上的月亮。娘亲刚说到最后两句“白兔捣药成,问言与谁餐?”,阿弟忽然伸出小手指了指我。我们大家又被他引得笑起来。我笑着离座过来亲亲阿弟,阿弟把手里的木樨举起来,放在我头上,作势给我戴花儿。
吃过瓜饼,阿弟早被抱进房里睡了。娘亲也催我去睡,可我不舍得这一园子月光,又不敢不从,只好起身离座,一边拿眼睛看着爹爹。爹爹笑了笑,拉过我的手:“穿了夹衣,这小手倒不凉,再玩一会儿吧。”我欢喜起来,娘亲说:“老爷净宠着黛玉,忘了上回放风筝吹了风,足足闹了半个月才见好。”王嬷嬷帮我说话:“今儿大节下,我也大着胆子求太太一回吧。自打上回中暑,小姐到现在到有一个多月一直健朗了,可见年龄长些儿身子就越发牢稳。刚才的瓜饼小姐虽然用的不多,这么睡下倒容易积在心里。我这就去拿红凌子昭君帽儿披风来,防着露打了头,就不怕了。”娘亲向来待下人宽厚,微笑不语,王嬷嬷知道准了,施个礼取披风去了。
我探身过来,依偎着娘亲,想听她讲些以前在京都外祖母家里过中秋节的事儿。自从有了阿弟之后,娘亲特别爱跟我们在一起说她做姑娘时的事儿。从她的话里我知道外祖母家规矩大,礼数多。在我看来,那个我从来没去过的贾府有太多的讲究限制,倒不是一个好玩的地方。这会儿娘亲正望着月亮出神,我知道她不会给我讲故事了。正感到兴味索然,爹爹提议说:“让你留下来却是要考校一下,看你琴弹得怎样了。前天我亲往梅鹤先生那里拜送节礼,他倒把你夸赞了好几句。都知道梅鹤先生从不夸人,我倒要看看他是由衷而赞,还是把我当俗吏来应酬?”
我站起来,拜谢爹爹娘亲肯听我弹奏。爹爹命人把我的琴抱了来,让我在最大的木樨下就着月光抚琴。娘亲说:“树下临水,潮气太大,还是在廊檐下的好。” 于是,我便在廊下迎着月光,正襟危坐,先试了试指法。
爹爹听了,命取箫来,他要与我合奏。
奏哪首曲子呢?娘亲说,刚才我望着月亮,想起了京都中的亲人们,心里刚默诵过苏学士的《水调歌头 仲秋》,不知它的琴曲黛玉学过没有?说来也巧,前几天松鹤先生刚教过我,另外还讲论了大半天苏词的豪词和柳七的慢词,说算是送我的节礼。
我还是第一次闻见爹爹吹箫。在爹爹的设在后院的小书房里,我见过这支通体晶紫的箫,但一直当作是爹爹收藏的玩物,想不到爹爹竟有此雅爱。
爹爹站在刚才要我抚琴的那株大木樨下,屏气凝神。首次与爹爹琴箫相合,我心里有点忐忑,怕自己技生扫了爹爹雅兴。等爹爹箫声一起,我便一瞬间物我两忘,渐渐自己也方佛起舞弄影,远离尘嚣而登澄澈之境。
一曲终了,月上中天,空碧无尘,十方皆净。
好一会儿,娘亲站起身来,走到琴边,抱我入怀,我听到她轻轻的啜泣,仰首见娘亲已是泪流满面。
这一夜我睡在娘亲的房里。在我的记忆中,除了除夕、元宵,能和娘亲同床而眠也还只有仲秋之夜了。
睡下的时候,爹爹轻声安慰娘亲:“等我任满,或许又有调任京都的机会,那时候你探视母兄来往就便宜了。实在想念,等小哥儿略大些,黛玉身子也牢稳了,你归省几个月,也是使得的。这样的良辰佳节,何必伤怀呢。”娘亲叹了口气:“何必归省呢,我倒想眼不见心不烦。老太太到了该享清福的春秋,大家兄却仍旧一味胡闹,二家兄又是那样一个人。东府那边更不成话,这倒也不必说了。本指望二家兄那含玉而诞的公子长大能有些出息,谁知道竟顽劣淘气异常。看来贾家的气运尽了。”
娘亲又提到宝玉。不知道为什么,一听到说他我心里就好像冷热交激,五味具陈。
爹爹说:“还那么一个小孩子,哪里说得到顽劣不顽劣的话?”
娘亲又叹了口气:“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如今那宝玉虚岁已经五岁了。回送节礼的下人带来的书子里说,延师入塾没几天,宝玉就气走了老师。几次三番,京都竟没有一个人愿意到荣府处馆了。二家兄要严教,老太太护在头里。为此,老太太常和二家兄生气,有时连二嫂夫人弄得灰头土脸。为一个小孩子,弄得母子失和,婆媳不睦,这不是败家之象么?”
我本来屏息装睡,娘亲的话更使我睡不着,反而觉得胸口有什么堵住似的,要深深的吸气才好。娘亲伸手过来抚我的额头:“别是又发烧了吧?”我知道不能装睡,轻轻答应:“没呢,娘亲放心吧,我这就睡了。”
这一年的冬天,姑苏异常的冷。刚入冬就下了三场雪。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园子里的花木,多数还花繁叶茂。红花绿叶衬了白雪,非常可观。由于天冷,加上我身子不大好, 娘亲便命我不必天天到塾里听雨村先生讲书,只把以前讲过的温习熟了便可。松鹤先生身子也不大好,可随着授艺日久,他似乎兴致更高,罕见的风雪交加之日,竟然披蓑戴笠而来。说来也怪,虽然我时有小恙,竟没耽搁学琴。
这一天,我在娘亲房里,看阿弟在铺了红毡子的地上边爬边学着站立走路。奶妈丫头们或远或近,拿着各种玩意儿逗他。娘亲善养水仙,正拿了镂花错金的小刀儿雕水晶盘里的水仙头。
园子里的腊梅还没有开,谨儿姐姐折了一只含苞的供在瓶里,想不到它竟然自己开了,娘亲屋子里的姐姐们说是屋子里的人气儿催开的,清冽的梅香都带着人味儿呢。
爹爹回来了,带回来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儿。
爹爹说是给我新买的丫头。
我打量着这个比我高一点儿的女孩儿,忽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只见她虽然身上衣衫单薄、寒素,但秀眉美目,脸儿和眼睛都圆圆的,颇为娇憨。虽然有些瘦,看得出如果衣食周全了,她会丰润一些的。
“你叫什么名字?”不等她拜见,我便迫不及待的问话。在我看来,她不是我的下人,而是一个可以和我一起玩的姐妹。我的丫头虽然不少,但都是大我十来岁的女孩子,她们一点也不好玩。
“我没有名字,庵中的师父把我养大的,她一直叫我徒儿。”我笑起来:“我可不能叫你徒儿。前几天看《西游记》,大唐高僧的徒儿个个都是丑八怪。”
她低下头,也吃吃的笑起来。
爹爹说:“这是你的丫头,当然是该你给她取个名字了。”
我望着窗外的雪,又看看她一身单薄素衣,忽然想起“北风吹雁雪纷纷”的诗句,说:“就叫雪雁罢。大雁会给人带来盼望已久的信,但愿你总会给我带来好消息。”
日后的日子,雪雁就成了我的玩伴。她只比我大几个月,力气却比我大的多。虽说是丫头,爹爹娘亲早吩咐过大丫头们不必她做洒扫侍候之类的事儿,除了梳头时候帮我挑挑花儿,睡下时再帮我收好簪花手镯之类,她天天只管和我一起玩。
因为有了雪雁陪着,整个冬天我虽然病了好几场,但病中的日子好像不那么难打发了。
春节一大早,我给爹爹娘亲磕头,阿弟竟然也从奶妈怀里挣下地,蹒跚来到爹娘面前磕起头来。他会走路了,还不到一岁。语儿姐姐说:“公子早跑抢文章,长大了一定独占鳌头。”这个会说话的语儿姐姐,伶俐得果然像她的名字。
佳节逢喜事,我们一家热热闹闹过大年。出了正月,爹爹便开始忙于公务了。
二月二吃炒豆、踏青,晚饭有我和阿弟在后园亲采的蒌蒿炒贝尖儿。爹爹并没有像以往那样大小节日都兴致勃勃的谈说古俗,他告诉我们,他的好友,昌门外仁清巷甄士隐老隐士的女公子丢了。爹爹说有各种传言,有的说是元宵节那天家人带出去看灯,想不到多年的忠仆竟然见利忘义,把女少主拐卖了。另有一说是女公子是被挤丢了,忠仆到底是忠仆,没脸见主人自尽了。娘亲听了,念佛说:“听说甄先生乐善好施,只以读书赏花为乐,当不会结有仇人。老爷帮助查访查访,好人有好报,但愿那女公子逢凶化吉,吉人天相。”
爹爹叹了口气:“我已着人去办了,看那小女公子的造化罢。”
我听了心里一痛,问:“那丢了的女公子几岁了?长什么样?”说完我看看旁边侍立的雪雁,真希望那丢了的女孩儿就是她。
爹爹苦笑道:“也就是三四岁光景,听说眉心有一粒殷红胎记,色如胭脂,形如红豆,倒是明显的标记。”
娘亲说:“奇人有奇相,这么容易辨认的容貌,找起来容易多了。”
爹爹长吁短叹:“都半个月了,杳无音信。士隐派人先是暗暗寻访,怕强人撕票,现在公开寻觅,仍然毫无消息,只怕凶多吉少。”
这一夜我辗转反侧,到半夜才睡着,梦到在一个很大的花园子里,我住着一所外面很多竹子的雅致房子,一个眉心有胭脂痣的姑娘求着我教她作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