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兆南：好好先生
一只叫好好的猫
春天的太阳晒得大地的骨骼都酥了，主人走出家门的时间越来越多，却不能把杰克像狗一样用链绳拴了牵在手里走，再说杰克也不愿意被人拴着。在猫的国度里，生而自由是存在于世的底线，与其孤独，也不愿意把猫家族的颜面丢尽。杰克越来越孤独，在它二层楼的房间里经常一睡就是大半天，四肢睡得发软，爪子都不愿意动弹一下，更别说伸一下懒腰，直到主人带着一身的阳光气息抱它入怀时，它的眼神还迷离着。主人说：坏了，坏了，灵气的杰克怎么犯傻了。
听了这话，杰克开始难为情，身上的毛有点零乱起来，开始自责自己太不争气，真不该在人类面前把贵族的一点傲气弄丢了。
主人看着心酸。没多久就给杰克带回来一个伴——五个月大的好好，它的祖先来自美国的布偶猫家族。
不知道是谁起名的时候偏偏要叫它好好?这与它后来的行为举止大相径庭。也许是上苍早安排好了，是故意让世间的性灵之物好中有坏，坏中有好，好与坏之间的交织转换，在宇宙中一直是混沌不清的，并告诉世人，这世上的许多事，不可以用好与坏这两个词去界定。名字的本身不仅是一个符号，而这符号存在得越久远，越会成为人或物的某种隐喻。
好好披一身白色毛来到这个世界，那一身的白毛在它身上如道袍。远看，它像天上降临的神；近看，它像《哈利波特》魔法学堂里跑出来的小精灵。好好脸中央的一圈毛以黑色的鼻子为轴心，向外扩散成浅黑，到黑灰和土黄，如同戏剧中粉墨登场的黑面包公转世。
与众猫不同的是，好好腮边的两撇长长的胡须，如一根根弯弯的钢针，似乎造物主准备好给它用这独特的胡须来丈量这个泥沙俱下的世界。它左侧的胡须掌管正道，右边的胡须探究着邪恶，欲厘清正邪两派的关系，把陷在苦海里的生灵打捞到安康吉祥的世中来。
好好灰色的耳朵里那一撮长长的耳毛，与别的猫种截然不同，每根毛发都具备了与宇宙外部世界连接的功能，在人类无法触及的时空里，好好的耳朵能通过这些绒毛传递隔空的讯息。而它那条毛绒绒的狐尾又是平衡正邪两派的平衡器，又好似佛祖臂弯里的拂尘，把世俗社会中的污浊荡涤干净，彰显或化解正邪两界今生前世的恩恩怨怨。
好好的眼睛是蓝色的，但不是纯净的蓝，是那种说不上来的浅灰中若有若无的幽蓝。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那双杂色组合的眼睛，绝对是天使与魔鬼的共同体，幽深的灰蓝色后面发散出狼性凌厉的寒冷之光，黑色的瞳仁如一枚晶莹的黑水晶，又时常放射出祥和的光芒。
带着这样的眼神行走人类的江湖，好好绝对能做到翻手云，覆手雨，黑白两道，天堂与地狱之路，我行我素，条条通途，自显英雄或枭雄之本色。
这是一张大善与大恶、俊美与丑陋、正义与邪恶交错的面孔，只要它稍微变换一下不同的心情，世间就有可能发生大战，兵刃相见，血流成河。这世间恐怕难以找到与它相似的面孔。不知道好好是否很厌恶自己这样的双色眉眼，但生性善良的主人从它那多变的眉宇间看出它时而忧伤，时而慈祥，时而坚硬如冰，时而尖锐得彻底，似乎要将这世界看破。那眉目因为这张毫不留情的面相拧在一起，让人心生怜悯，恐惧，欣喜，担忧。所有的不确定性都能通过这张脸不同程度地呈现出来。
自从好好来到这个家，杰克又回到的从前的活泼，它和主人一样把三千宠爱集于好好一身。
好好的最好在于它不像杰克那样特立独行，孤傲成癖，杰克使起小性子起来时绝对不允许别人抱着，而好好乖巧得让所有人感动，家里家外的每个人都可以抚摸它一身柔美的白毛，把它抱在怀里像搓揉面团那样，揉过来搓过去，它绝对毫无怨言。它秉承了布偶猫家族的所有特性。无论是祸是福，都要恪守布偶猫家族的使命，将臣服于主人的任务进行到底。主人有时候看着它太逆来顺受，柔软无骨的样子，心里面更加疼爱，走路做事的时候都会把它夹在腋下，生怕把它放在地上一不小心踩到它毛绒绒的大尾巴。
主人记不清好好是什么时候用天性中的柔，克制住了杰克骨子的刚。杰克在好好面前一改往日的孤傲，变得低三下四起来。它不再独来独，终于将山崖一样的孤傲扔向深谷。如果说用一块牛肉勾杰克的魂那样，那么主人用一只铁皮盒子里的猫粮勾住了好好的魂。无论好好和杰克躲在家中的哪个角落，主人只要一摇响装猫粮的铁皮盒子，好好就会带着杰克飞到主人的身边，四只眼睛蛇信子一样盯死那只光芒四射的铁皮盒子。绅士风度的杰克，从好好进门的头天起就自觉地让好好先用餐，等好好吃饱喝足了，它才把肥硕的脑袋移向空空如也的碗里闻食物的味道。主人因此不得不将它们强行分开来喂食，次数多了也便烦了，让他们自己去解决温饱问题。好好太能吃了，直吃得肚皮快撑开来，也不住嘴。
杰克任何时候都保持它的绅士风度，除了用早晨的那块牛肉垫胃底，连三楼温暖的卧室，也主动地让给好好睡。好好只要看到碗里有食，一向来者不拒。更要命的是杰克白天除了喝清水，几乎吃不成猫碗里的粮食。
杰克对好好无原则的好，连主人都开始嫉妒起来，有时候强加干预都没用。
好好尽管在主人的怀抱里温柔得像只绵羊，有时候又像一头孤独的狼，只要它一接到地气，那双狼性的灰蓝色的眼睛倾刻间复活。也许，追求一只猫的自由与刚烈的血性是它活着的唯一意义。只要离开主人温暖的怀抱，好好便开始串通同样有二分狼性的杰克，带着它从家中突围出去。于是，在好好的眼里，主人家的几道门根本不是阻挡它冲出家门的障碍，不经意间敞开的门再也不是锁住它们的铁栅栏。仁爱的主人越是把门锁得严丝密缝，好好觉得越是有机可剩。
从起先只要看到有人走向门，它就沿着墙根蹭到门边，看到主人假装要收拾它的时候，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四脚朝天往地上一躺，一副任凭主人发落的悲壮相。这种无骨的样子，更激起主人对它的怜爱之心，举在半空中的手很快立定，复又把它搂进怀里安抚一番作罢。一次次尝试性的逃亡彩排预演每天倒成为了一幕喜剧的开始。
布偶家族的好好，骨子里面绝不是任何人摆布的布偶玩具，它的追求自由奔放的思想是与生俱来的。
机会是从对门邻居家的宝宝开始起的。那天邻居带着宝宝来主人家串门，主人的注意力全部放在那个刚学步的宝宝身上。起先好好和杰克的注意力也和主人一样注视着宝宝。宝宝身上散发出甜丝丝的奶香，与主人身上成人的味道一点也不同，新鲜汁液快要淌出来，那种甜能让大脑短路三分钟。好好差点被甜得晕过去。主人没完没了地夸赞着宝宝，时间一点点地跑了，等好好再睁大眼睛的时候突然发现：两道大门全部敞开着。
好好给杰克使了个眼神：兄长，突围的时刻到了。
一白一灰两个流动的身影从家门口大模大样地就这么滑了出去。用一分钟时间拐过一个弯道，好好和杰克一前一后已走到小区大门口的牌坊下面。身后是曲径通幽的庭院，前面是车水马龙的大街。今天有了好好的奋力鼓舞，血气方刚的杰克奋不顾身地跨出牌坊的边界。好好这才发现外面的世界远不是它想像中的世外桃园，那一路密密麻麻汹涌的铁壳虫子身上，闪烁着强大的光芒，要命的是每只铁壳虫子的屁股后面会喷出一股股臭气，比黄鼠狼的屁还要臭十倍。
好好在第一时间里感到了危险，它琢磨着，如果再往前跨一步，那些狂奔的铁壳虫子会不会把杰克辗成一摊血肉的泥浆……
勇敢的杰克、绅士的杰克不管不顾地还在往铁壳虫那边奔，好好的心快要跳到嗓子眼。
杰克，杰克，我的好兄弟，快回来，快回来，前面太危险！危险！！
快回来，好兄弟，以后我再也不跟你抢猫粮，再不会抢你的窝睡觉，我们从此以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特立独行的杰克什么也听不见，它离好好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好好站在牌坊下呼喊杰克的心声被滚滚而来的铁壳虫子的放屁声给吞没，那些噪音穿透它的心肠，卷起一阵阵狼烟，好好的眼泪潸然而下……
好好此时只祈求上苍:万能的主人，你们快点来救救杰克，快，快……
好好此时此刻最最不想做一只特立独行的猫，如果可以变成能独立行走的人，他要冲过去把杰克抱回家……
仁慈的主人和它俩之间似乎早有了心灵感应，就在杰克站在生死攸关的十字路口时，主人如天神降临赶到牌坊的门楼下，及时把杰克抱住，尽管它们俩个进了家门被狠狠训斥了一番，继而被扔进猫笼里关了整整一天的禁闭。它们俩，自知理亏，大气也不敢出，更不敢抬眼瞧主人一眼。话说，谁家不听话孩子的没被爸妈揍过。
没隔几天，杰克好了伤疤记住了疼，而好好想跑出去的贼心依然不改，一大早它趁主人忘记关窗户的机会，再一次逃离家门。
杰克是在享受过牛肉早餐后，亲眼看到好好从厨房间的窗户口跳出去的。杰克来不及回味牛肉的味道，箭一般飞上主人二楼的卧室，举爪扑房门，把吃奶的力气都用上去呼喊主人起床，嘴巴里发出“呜呜，咕咕”的声音。它此时五内俱焚。主人要是失去它们其中的一个都会伤心，更重要的是它决不能失去朝夕相处的好好，无论好好曾经多么的霸道。主人听到杰克的呼喊声，连衣服都来不及穿，“蹬蹬蹬”跟着杰克下楼，敲响了猫粮盒子……正渐行渐远的好好听到主人的召唤，像迷途知返的罪人，急急地从窗户口跳回家中，它想起杰克兄长的离家出走，差点酿成大祸，再不悔改，枉为猫。它们俩如何能离得开主人家的锦衣玉食和温柔的拥抱，每天共享人猫的天伦之乐。从这天开始，杰克发现自己不可以再这么纵容好好的任性与无赖品性。太善良的纵容与一味的忍让，有时候并不能证明仁慈，相反，有时候却是罪恶的开始。杰克开始从自己做起，吃食的时候不再让好好吃独食，睡觉的时候，择机先进窝。它果断地把小碗用爪子划到自己的面前吃几口，然后再让好好吃，如此反复，倒制服了好好吃独食的戾气，让它从此走上猫的正道，也算是杰克这位做兄长的责任与义务。
看来，无论是在人道还是猫道中行走，过份的善与忍让只会助长恶的孳生。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如果能像人一样行走在猫和人的江湖中，多好。好好想起这几个月来杰克每天帮它舔毛，把它的长毛吞进肚子里，而引起消化不良，不思茶饭，连嚼牛肉的力气都不足了。想起自己无法次趁主人不在家的时候，领着杰克楼上楼下飞，它太想带着杰克周游列国，回到美国和英国的故乡，寻找自己的生命之根，而不仅仅是在主人家的王国里奔跑。
可是，怎么也没想过，这一失足跑出家门，差点竟成千古恨。还不如忘记故乡的好，它们和现代的人类一样，哪里还能找得到曾经的故乡。个个全在浮躁得要命的尘世中踉踉跄跄地独行，无论是一只猫，还是人，哪怕是抱在一起取暖，对生而为猫、为人的我们，总要学会打败孤独。
越长越大的杰克和好好，各显神威。杰克越发有独立精神，傲气是天天见长。而好好越来越粘人，时时刻刻想要主人抱起它柔软无骨的身子，如果主人胆敢冷落它，它便躺在他们的脚前一动不动，楚楚可怜的样子，能将人铁石心肠的心，化成一汪泉水。主人忙家务活的时候，哪顾不上抱它，不注意的时候难免会踩到好好的身上。那一脚下去，无论是谁都会疼到心尖，而它，一声不吭。那幽怨的眼神里写满了：“无论你看是不看，抱是不抱，我依然匍匐于你的脚底，此心不悔，卑微见底。”
公子哥杰克在谷雨前后，春情在瞬间觉醒。它开始在满院子里寻找属于自己的春天，主人家门外的野猫呼喊春天的声音，撬动起杰克的每根神经，它开始坐立不安，竖起耳朵倾听外面的声音，甚至开始愤怒，焦渴。经常错把好好当成了自己的如意佳人，把好好身上的每一寸都舔了个遍，仍不够。毕竟猫类的爱情与人类的爱情有别，尤其是圈养着的。
人类总说猫类的眼睛是计时器，从来不会出差错，可是好好和杰克在看不见对方的时候希望自己的眼睛大错特错，它们愿意从此把眼睛定格在彼此的面前，让时间静止，让铁壳虫静止，只要它们能重返一只属于猫的时间与空间。
兆南，乡村土猫猫，来自江苏海安。面向土地，无尽卑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