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白 | 婚礼
婚礼
那年冬天最冷的午后,父亲的自行车停在楼下等我。我们要去参加小舅的婚礼。我的母亲早在三天前就去了那里帮忙。此刻,他们大概已经忙得热火朝天了。我想象着那屋里的场景,桌上摆满吃的东西,炉灶里炖着肉,蒸笼屉子里全是各式糕点,食物的香味四处逃窜,相拥相撞在一起。我很想催父亲骑快一点,又有点害怕自己忽然出现在那种场合里。她们肯定会将各种食物往我手里塞,我的口袋里很快就会落满各式好吃的,那些热情的妇女,被邀来帮忙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可她们对我那么好,甚至有点讨好我。要是平常时间,在外面碰到我,肯定不会对我那么好。我有点害怕这样的好,它们随时可能消失。
除了拜年,八岁的我很少去外婆家。外婆家很远,在镇子的另一头。外婆的孙子、孙女很多,她对我们每个人都很好,这让我猜不准她最喜欢谁。那时候,我已经知道每个大人都有偏爱,可外婆似乎没有,不知道她是真的没有,还是隐藏得深。我常常不理解外婆,不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想来想去,还是因为我见她太少的缘故。
我坐在父亲的自行车后座上。下坡的时候,风钻进脖子里,这才觉得冷。出门的时候,父亲就说这两天可能要下雪,让我多穿一点。我提前穿上了过年的新衣服,新棉鞋,感到比过年还要兴奋。这是我第一次参加婚礼。在母亲的家族里,很多婚礼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完成了。外婆的另两个儿子,我的大舅和二舅,都是在下雪天结婚。大雪纷飞,使得前来参加婚礼的亲戚们被滞留三天三夜,他们吃喝玩乐,赌博谈笑,好不快活。或许,这次也会下雪。想到雪,我有点兴奋。我喜欢下雪。下雪的好处实在太多了,第一个好处就是没人管,不用上学。我的脸颊在父亲的棉袄后背上摩挲着取暖。我的鼻子肯定冻得通通红,我感到那里有一丝儿疼痛感。父亲的自行车开始偏离大道,驶到一条小路上。那是一条布满碎石的小路,我的屁股被震得生疼,感到自己随时可能从那上面翻滚下来。为了不让自己掉下来,我紧抓父亲的衣服不放。车子驶过大樟树,晒谷场,碾房,远远地听见一阵喧闹声。不等车子停稳,我挣扎着从上面跳下来。他们在劈柴,空地上的干柴堆得很高,粘稠的木头的汁液流淌在地上,被冻住了。天气太冷了,干柴的表面蒙上一层白花花的水气,好像那些柴也感到冷了,迫不及待地想要投身于灼烫的炉火之中,将自己燃尽。
那些用力劈柴的人,他们在我背后大声说着什么,好像在和我父亲说话。他们不断抬高的嗓门让我想起一个新学的成语,这让我再次感到兴奋,全身热乎乎的。
外婆家很大,有许多房间,有专门的兔子房,杂物间,储藏室。人住的地方干干净净,物住的地方混沌昏暗,还有许多房间没有人住,不是从来没有人住,而是那些曾经住过的人,现在都死了。房间们也都老了,墙壁黑乎乎、脏兮兮的,地板踩上去咯吱作响,窗户很小,蒙尘之后,更显得暗淡无边。那些地方适合老鼠一家繁殖生息,还有蜘蛛们,据说它们每天都要更换一张网,真是太勤快了。
那样的房间我很少进去。
这天,我进入的是一个最大的房间,一些模糊的微笑的面孔,叽叽喳喳的声音,陌生而友好的妇女,是一个家庭要干一件大事惯有的场景。我敢肯定全村一半以上的妇女都在这屋子里了。她们行走的身影,忽然扬起的谈话声,手里抓握着的劳动工具,让这里显得无比拥挤。我寻找母亲和外婆的身影,隆冬阴暗的屋子,许多张密集而酷似的脸庞,簇拥着来到我的面前,让我难以辨认。一个下巴长痣的女人认出了我,她招呼我,将冒着热气的食物硬塞到我手里,我感到手心被烫了一下。她的声音酷似我的姨母,我想从她脸上进一步辨出姨母的神情,可没有成功。我很快就被另一个女人领到一间更加昏暗的偏房里。在那里,我见到了母亲,外婆,还有两位姨母。她们分散地坐在床沿和椅凳上,高高低低,似乎在商量什么事。看到我进来,最小的姨母抬了抬头,说了声,你来了。我的母亲没有说话,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情绪中,有点不开心。我的外婆缩在角落里,低垂着头,也默不作声。
慢慢地,我听明白了,她们在说我的四舅妈。
几天前,四舅妈和外婆发生争吵,认为外婆偏心小舅,将婚礼弄得这样铺张,还给新娘子买全所有金器,想当年,她什么也没有。她要外婆拿出钱来,分她一点。四舅来了,苦苦相劝。愤怒的四舅妈根本不听,干脆躺在外婆的屋子里装死。看热闹的村人闻讯而来。四舅妈仍躺在地上,就像一个真正的死人那样一动不动。四舅站在边上,脸上淌汗,连连搓手,无计可施。有人说干脆在她身上浇一瓢粪水,看她是真死还是装死。
听到这里,我笑出声来。外婆却哭了。
姨母们纷纷安慰外婆,说大好日子不许哭的,外婆慢慢从腋下取出手绢,擦掉眼泪。
有一阵子,屋子里安安静静的,没有人说话。很久了,外面人声喧哗,她们却躲在这阴暗的屋子里。或坐或站,或静默,或偶尔出声。这里的空气与外面的很不同,外面是热的,浮动着的,这里则是凉的,静定的,无限往下沉的。我坐着昏昏欲睡。期间有一两个人探头探脑地进来请示婚礼方面的事务,得了回答后慢慢退出。
她们又说小舅,说他好吃懒做,不知给他娶了老婆后会不会有所变化,希望他能好好过日子,不要再让外婆操心了。她们一直说着小舅,似乎那是她们永不衰竭、永远无法放下的担忧和热情。泥水匠小舅,三十岁了,帮人造屋砌墙,前半天还歪着脑袋站在脚手架上砌砖,后半天却撂下拌好的水泥、石灰不见了,主人最后在赌博场上找到他。有一次,被债主追着到处躲,在我家楼上藏了三天。
这样的事情一件件,在各人的脑海中翻滚,可她们并不完全相信这些事情的存在,特别是在这一个特殊的日子里,他要结婚了,他会变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们以共同的沉默和善心来捍卫这个可能并不会出现的事实。
大人的世界竟然有那么多烦恼,一个人都要结婚了,还让人说长道短。而四舅妈竟然做出这种事情来。我忽然觉得这个世界不可能变好了。结婚不能改变,什么都不能改变。我的脚趾头麻麻的,有点疼。我狠狠地跺了跺脚,想要站起来走开。就在这时,外面响起连续的炮仗声。这声音太响,太突然,好像要把房屋震碎,将一切连根拔起。她们纷纷站立起来,摸索着向房间的出口走去。房间与房间相连,昏暗与昏暗相连,我很快就迷路了。我看到一束亮光,走到那亮光所在的地方,只见一把猎枪倚窗竖立。我试图举起那把枪,却不堪其重,几次放下。我费力地将那枪举了一会儿,才发觉自己来到的是一个被废弃的房间。空气似乎是死的,地板踩着咯吱作响,床板上结了蛛网。整个房间到处都是蛛网。我的脸上也被缠上了蛛丝,丝丝缕缕的异样感,好像被什么东西罩住了。
裸露的床板上躺着尘灰,很厚很厚的灰,只要有人走近,它们就会被震动得飞起来。好似那些死去的时间马上要借尸还魂活过来。我远远地看着那张床,似乎看到上面有人躺过的痕迹,我的母亲和姨母们曾在那里度过她们的青春期。
后来,当我走到屋子外面,发现下雪了。一开始,它们只是试探性地扯着碎棉花星子,过了一会儿,越下越大。这盼望已久的大雪,并没有让我感到兴奋。我还想着那屋里的事情,想着外婆的神情,一点也兴奋不起来。我和一群小孩站在一起。我们在等新娘子来。送亲的队伍已经抵达村口的樟树下,马上就要进村了。点炮仗的男人叼着一支烟,一脸坏笑地望着那条被雪弄得湿漉的小路。村里所有的新娘都是从这条路上走来,都要经过鞭炮的狂轰滥炸,那些胆小的被吓哭过,哭哭啼啼地逃走,又扭扭捏捏地回来。忽然,雪花发了疯似的,寂静无声地飘落,飘落,似乎要将来路覆盖,掩埋,却毫无作为。
这时候,我看见小舅,他穿着西服,打着格子领带,头顶着几片雪花,瑟瑟发抖地从茅厕那边走来。刚才,他是去上厕所了吗?他为什么要在这时候上厕所,他的新娘就要到了,他是感到紧张了吗?
小舅看到我了,好像又没有。他从我身边一晃而过,连眼睛也没有眨一下。他没有走向迎接新娘的道路,而是躲进旁边的屋檐下。我听到他的嘀咕声。他好像在说,这天真冷啊!
那天余下的时间里,我的耳边一直响着这句话。
雪下得更大了,那么多那么大的雪,却不能被我攥在手心里,也不能被我留下,多么遗憾!
晚上,我躺在覆盖着雪的外婆的屋子里,想着新娘子那只被喜蛋染红了的手。涂着红色指甲油的手。她和小舅亲吻一只苹果,都亲到嘴了,人们哈哈大笑。我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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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草白,一九八一年八月出生,现居浙江嘉兴。曾获台湾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短篇小说首奖、储吉旺文学奖等奖项。出版短篇小说集《我是格格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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