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燕飞|时间书

蓝燕飞|散文

蓝燕飞,女,江西铜鼓县人。已在《散文》、《天涯》、《美文》、《散文百家》、《海燕.都市美文》、《作品》等刊发表散文100余篇,出版散文集《暗处的生命》。多篇作品被《中华文学选刊》、《散文选刊》转载并入选多种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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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顺着时间粗大无比的绳索,向那个深渊滑去

——北村

2009年的某一天,我的电脑忽然具备了穿越能力,回到了2003年。调整过不止一次,但到下次开机,它又跑了回去。想必那里有种神秘的力量吸引着它。它才乐此不疲、乐不思蜀。

我之所以说是2009年后,是因为在保存的文档里,它是我最后真实的写作时间。其余都是2003年3月30日。我不知道,这是系统设置的一个陷阱,还是时间患了记忆模糊症,或者时间这个狡猾的家伙,为了掩人耳目,虚晃的一枪?它强调的2003年,正是我闲置笔墨的若干年中的一年。但是2003年3月30日,必定存在过,只是我搜罗记忆的每个角落,都找不到它的痕迹,哪怕是一鳞半爪。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那时我比现在年轻,皮肤光洁、线条柔美,以为时间奈我不何。这种盲目的自信,我保持了很多年。虽然如此,那一天,肯定是平淡无奇的。不快乐、也不悲伤。

不快乐、也不悲伤。时间似乎蒸发了,就像空气一样,强大到无形无味无色。它完全渗透在事物的内部,与它合二为一。

其实真正神秘的不是时间是怎样,而是时间是这样。只有借助某件事或某个人,才可以感受到它。

黄昏与D一起绕湖散步。当然不是真正的湖,实际只是一汪生长着水浮莲的死水。这些年,管理部门一直和水浮莲做斗争,一次又一次清理,花了不少钱,却无法驱除它。被这种绿色藻类疯狂又有耐心地蚕食的水面,在我的家乡,它不仅是湖,而且是西湖。让人感觉意味深长外还有隐隐约约的反讽,反讽是个好东西,能够巧妙地缓解和周围世界的紧张关系。

和D的散步其实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倾诉。绵绵不断的语言如一杆长蒿,把天色往暗里赶,那些跳舞的人已经散去,音乐随之没了踪影。水四周却渐渐亮起了灯光,闪烁迷离,呈现出某种虚幻的美感。让人不知今夕何夕,此地何地。

D有时单刀直入,有时迂回曲折。但是最后无一例外落脚在她的一场恋爱。她对时间特别敏感。8月27日、9月15日、4月12日、5月13日、12月23日、4月1日。看似凌乱不堪,让人摸不着头脑,其实是一条爱情的抛物线。初逢、他第一次乘长途车来看她、她第一次提出分手、然后是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

我负责听。D需要一个能够理解她的听众。但是我沉默的真正原因是,对于爱情,我一直保持着警惕,虽然我并不想阻止他人恋爱。就像D,她又有什么不明白呢?我不想过多的说话,还因为受不了她的表情,不敢正视她的眼睛。她语速很慢,潮湿的脸庞如月下草尖上凝结的露珠。疲惫、摇摇欲坠。她显然经过了漫长的跋涉,快乐与痛苦已经在长路上融为一体,就如汗水与尘埃的混杂。

有个夜晚,D给我讲她做的那些梦。我们坐在一棵高大的含笑树下,夜色深浓,正值开花时节,呛鼻的花香让空气沉闷,偶尔有零星的雨点落下来。D的梦中,他的身边永远有别的人,男的女的,漂亮的不漂亮的,就是没有她,那些梦啊,无一例外。明明近在咫尺,却无法上前。她拨他的电话,那边永远都是广袤的沉寂,您拨打的用户不在服务区、您拨打的用户正忙、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这些好歹是个说法,但它沉寂,没有任何声音,就是沉寂。有一次,她旅行到一座名山,瀑布飞流直下,他和另外的女人,在激荡的水里撩拨着,水雾如轻纱把他们包裹住,只有他们的笑声,像鸟一样噗噗的飞出来。

还有一次,他出现在D老家那座唯一的五层楼中,那是一所废弃的中学,学生已随着乡政府迁徙到了十公里外的镇上。他站在五楼空无一人的走廊上,凭栏高歌。竟然是男高音,像意大利歌剧,明亮、高亢、直上云端,D仰面聆听,泪如雨下。她拼命地喊他,喉咙里却没有声音,她要上楼,找不到楼梯口。他们好象是两个世界里的人。她一直守在楼下,连饭都不敢去吃。饿的感觉非常清晰,好象有只手在胃里抓挠,一点都不像在梦里。

有段时间,D每天都做这样的梦,让她几近崩溃。

记得特丽莎吗?她就老做那种怪梦。但是托马斯最终并没有离开她。特丽莎与托马斯是我们喜欢的一本书里的人物,他们的爱情既简单又复杂。我想我不能再沉默了,但是说出来的话还是不得要领。说实话,我有些不知所措。我不喜欢D那个样子。情绪完全被那个人控制,天堂或地狱,全凭他一个电话、一条短信。这算什么事啊。

嫂嫂耶,太矫情了。

D先是一楞,继而明白,挥过来一记棉花拳:好啊,敢骂我是祥林嫂?

我嘿嘿的笑:做吧,做吧。做祥林嫂有益身心健康。末了又补一句:你就知足吧,做祥林嫂都有人陪着。

D早过了恋爱的年龄。她说自己在不该开始的时候开始,在应该结束的时间没有结束。错误的时间遇见了一个对的人。她的感情,我远比她喜欢的那个人看得清楚。有一天,D说:如果我死了,你一定要找到他,把我的爱和痛苦都告诉他。当时我们坐在湖边的长椅上,D的脸浸泡在忧伤里,然后是身体。顺着她的目光,我看到湖面上,一群东西在飞来飞去,有点像蜻蜓,但我不能确定。它们懵懵懂懂的瞎飞了一阵,遁入夜色中。

我觉得D大可不必如此。几年旁观下来,那个人一直平稳、平静、平和。完全不像D,疯疯癫癫,一会在赤道、一会在南极。但是D的这种状态,只在我的面前表现一下,而且多半是独自煎熬多时。她甚至不敢给他打电话,D觉得自己配他不上,他那么好。他怎么好啦?D回答不了,只反复说,他那么好。我看过那人的照片,长得不好也不坏。他和托马斯一样也是个医生,D与他在一次学术交流会上一见钟情。这倒是让我匪夷所思。我和D从小玩到大,大学时甚至学了同一专业。可以用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形容。D是那种慢热型的,而且热到一定程度,就滞步不前,温度怎么都再上不去,因此,多年来,虽然也和异性擦出过一星半点火花,心跳过一两回,但从未听说她和哪个男人深交过。事实D不怎么爱说话,性格沉闷,完全不像搞婚外情的样子。当她有一天眼泪汪汪找到我,我因吃惊而张大的嘴巴可以装下一只鸡蛋。她流着眼泪,因为哽咽话断断续续。

D说,就是这样。我也说不上他哪儿好,就是喜欢上了。他的头发、眼睛、牙齿、他说话的样子、他的微笑、甚至他背上的一颗黑痣……

就这些?

这些不够吗?D满眼睛的疑惑。

当然不够。你十八岁吗?说说他对你到底有多好。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打打电话。

你们电话里说什么?

聊天啊。

譬如……

问问彼此的情况、身体啦、孩子啦、家啦、下雪啦、下雨啦、冷啦、热啦。你别笑,就是说这些,但是我很满足,很喜欢。

说过爱你吗?

D犹犹疑疑,半天才说,说的很少。她的眼睛重新沁出了眼泪。好象只在特定的场景说过。我不知道那作不作数。

那你们有什么打算?

打算?哦,我明白你的意思。没有,我们都没想过生活在一起。相爱的人为什么一定要生活在一起?爱情都是被生活搞砸的。

那你今天?

D小声说,我受不了,心里难过。我想分手。

为什么啊?不是喜欢吗?

是喜欢,但是也难受。他有别的女人。

你怎么知道的?

感觉。这么些年,他一直四平八稳踱着方步,没闹过情绪、没疯狂过哪怕是一天。我觉得他的理性是因为我不是他最需要的人。总有一天他会遇上那样的人的。

我觉得D有点不正常,好象脑子烧糊了,逻辑上有问题。不过,感觉是很微妙的,谁也说不好,它是对了还是错了。

除了感觉,我还有什么?我们几个月见不到一面,隔几天才有个电话。

你想他的电话?

当然。

那你怎么不打?

我怕他不高兴。

他怎么会不高兴?

我不知道。就是怕。我不能确定他接我的电话是不是像我接他的电话那么欢喜。

你连这个都不能确定,那还谈什么爱不爱。

我很想他,夜里睡不着,满脑子都是他的样子。我能确定自己的感情。

你不能确定他?

是的。不能。所以我要分开,每天想着他,做什么事情都不能专下心来。而且我还要等待他真正喜欢的人出现,太难了。

D低着头,声音越来越小。我已经发了条短信给他。说:都结束了。

我看着D,她的肩轻轻的抽搐着,脸被头发覆盖住。我知道那是一张不再年轻的脸,和我一样,眼角有岁月开垦出的细细纹路。我也知道,她和丈夫的日子过得不错。唉唉,正是老话说得没错,饱暖思淫意啊。

但是我说出来的却是:人一辈子,有几个你喜欢到不要自己的人?有了,就别想那许多,别患得患失。短信发了就发了,几年的感情,总不会因为一条短信就没了 。

话一落地,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

D对分手似乎上了瘾,分手成为她的一个目标。但是他像个太极高手,总能够轻而易举地化解,并让D破涕为笑。

D非常清楚,一刀两断于美学上的价值。清楚悲剧的力量。她想着他们分开后,不通音讯、彼此思念,有一天,她坐长途汽车去看他,D的家乡至今未通火车,她一路颠簸,来到他生活的北城。他却打来电话,说在她家门口。他们在电话里热烈倾诉着,一会哭,一会笑,情意绵绵说着从未说过的情话……

我怀疑D一次一次提出分手,就是为了有那么一天,他们的爱情因为分离达到顶峰。D想了想,羞赫的承认,前几次确实有撒娇的成分。但最后那次不是。

那时他真的恋爱了。隔着几百公里,D都能够感觉到他的热度。那些话,那些爱情的小把戏,像水一样,也像火一样,却是对着另外的女人的。

D在一个他们常去的医学论坛里,看见一个网名董永的男人和一个叫七妹的女人行影不离,董永送给她大把大把的玫瑰花,七妹则写些莫名其妙的诗。他们天天在那里打哑谜,说些自认为只有两个人能懂的暗语。

D看时间,大多都是凌晨以后。真正是夜半私语啊。

D越看越觉得董永是他。有一日,她问他,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是。

D知道他是个生活极有规律的人,除了上晚班,睡觉时间从来不超过夜里11点。现在,两、三点他还精神抖擞,谈着星星、月亮和前一日做的梦。

她终于来了。D想,她终于来了。D如释重负。她的眼前是一个女人张开的双臂和他飞奔而去的身影。他们在D的脑袋里急速的旋转、膨胀,世界像一陀注满了水份的泥巴在无可挽回的坍塌。她想啊想啊,虽然如释重负,却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他要在她的眼皮底下上演这出剧目?他甚至连避她的心都没有。

你凭什么这样伤害我?你知道你是凭什么可以这样伤害我吗?你是凭着我深爱你,所以你才可以肆无忌惮的伤害我啊!

D虽然表面上用更多的退让、更低的姿态挽留感情,可受伤的心却无法平衡平静。她的失眠症越来越重,有时竟然彻夜不眠。

我能做的只是尽量多陪她,我甚至有些庆幸,想,长痛不如短痛,结束了也好,D终于可以过上平静正常的生活了。

那些夜晚,我们在西湖边,每每坐到夜阑人静。

我和她都很疲惫,眼神涣散。枯坐着看慢慢安静下来的街市,店面大都打烊了,只有KTV里传来的歌声,飘过水面,如一把锤子一下一下撞击着我们的耳膜和心房,路边红红绿绿的灯光,艳俗不堪,还在不知疲倦地一闪一闪。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的剪影贴在天边,群山之上浮着一芽弯月,我们眼见它慢慢丰腴成一个银盘,然后又渐渐消瘦下去。

面前的蛙声却日甚一日的汹涌。一声接一声,呱、呱、呱,很快连成片。浓稠的夜色淹没了D的悲伤。D的悲伤渐渐稀薄,从铁幕变成了轻纱。在整个过程中,她从未失声痛哭过。

这让我担心的同时也产生一种虚幻感,就像聊斋里的书生和狐媚的爱情,再怎么情真意切,见到阳光,却各有各的世界,晚间的事,不过是个梦罢。

后来,D去湘雅医院进修,时间是一年。

那是2008年。

我想这正好。D确实需要换个环境,换换空气。我自己也松了一口气,终于可以摆脱绳索一般一圈一圈绕在脖子上让人喘不过气的散步了。

和D偶尔通电话,她说,一切都好。

我的体重竟然长了三公斤。

但是D没有如期归来。她给我留下了一封信。

我想有一天,你出现在他的面前。我想象着你们坐在茶馆里的样子。你们应该是熟悉的人,我不知道你们会不会有话说。但是,你要告诉他,我爱他,再不能爱别人。我恨过他,现在已经不恨。时间越长,越知道那个人已不是好或不好的概念了,他是你命里的。是命运派来的,你前世欠了的人,你把该他的还给他。到现在我终于想明白了,为什么对自己伤害最重的人,往往是最爱的人。有时候,觉得男女之间特别不真实,爱与不爱,想与不想,忘与不忘,其实都是自己的事情,是自己想要的,想做的。你的想和做都是为自己,对方只是实施对象而已。就像梦,未经他的许可,你就梦了他,梦里又不全是快乐的事情,你能怪他吗?

一块石头,抛出去的瞬间就决定了落地的命运。感情也不会永远在一个状态里,你想把它绑住,想作成地久天长,但是它要走,往自己想去的方向,去找那个能够让他长出翅膀飞起来的人。你说,他有什么错?真的,一点都没有。我也没有错。只是我的方向是他,他的方向是她。我和他的感受都是独自进行的,都有自己的根和叶,它们都开着花。

这是属于我的问题,我该独自面对的。有时候感觉没有了力量对付内心的问题,那么荒凉、黑暗。怀疑自己,怀疑世界,怀疑自身存在的意义。

但是,有一种东西我们不能怀疑,那就是时间。

家里的事,我也想好了。孩子已经成人,有了自己独立的世界。老公正值壮年,有不错的收入。似乎没什么担心的,我知道,你会骂我自私,但是我真的很累,想按自己的内心去生活几年。

这封信我看了好几遍,我甚至放在灯光下,照了又照,似乎想找到什么蛛丝马迹。D这种天马行空,言之无物的信让我说不出话来,但我无法不牵挂她、担心她。D在2008年5月随湘雅医院的医疗队进入汶川,在那里工作了一个月,换岗时没有随队回来,她说,她愿意留在那里。

D的电话再没有打通过,我和她老公曾经按图索骥去过那个地方,到处是废墟,到处是脚手架。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在废墟上重建家园,大家都知道那是地震带。建设好,然后等着地震再次到来,太荒谬了。

她的老公后来也留在那里,他说要找到她。他甚至调侃自己在那里不用担心失业,主业副业一起抓。

男人黑而瘦,温和、实在、宽容。带着一支建筑队常年漂泊在外。D竟至这样的老公于不顾。D或许已经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了。

我独自回来。

我的脾气变得喜怒无常,有时候一天下来不和别人说一句话。

D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我不能原谅她。

但是我还是无法控制地想D,想她有着深深岁月刻痕的脸和她的爱情。我一直没按D的要求去找他。我想,有一天,也许D突然回来,有什么话,还是让她自己和他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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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酸枣小孩

微信号:wangcuntianqic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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