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旭光:关于草书三次突破及出路的思考(二)

文/张旭光


三次突破的价值

(一)进入纯粹艺术,确立新的标准

草书新的标准就是美,这个“美”里面比如空间的组合,线条也好,符号也好,在一个空间按照时代审美重新组合。这组合有上下关系,还有左右关系。第二是有节奏,甚至有旋律;这节奏有速度节奏,还有轻重、虚实与墨色的节奏。最重要的是情,要建立新的标准,就不能再按照原来单个字书写作为标准去衡量它。“上一个字的下部和下一个字的上部连在一起”,中间连在一起的部分什么也不念,也没有任何含义,但“点画之间自有意”,这个意就是情,也是意,也是心神。我觉得要有这个理念。张怀瓘接着说,这上下之间“奇形离合,数意兼包”。这是对草书上下之间部分美学价值的深入挖掘和崇高礼赞。这奇特的造型,与离合关系,是全新的;这“数意”有意趣、意味、意象、意兴、意韵、意寄等等,等等。在这个理念下,美才成为最重要的标准。

我这两天老讲一句话,中国长期处在农耕社会,农耕时代就是谁力气大谁最厉害,甚至谁就最美。男同志挣10个工分,女同志只能挣6个,甚至最多7个,因为女同志没有男的力气大;工业时代智力最重要,女同志开机床比男的开得好,就比男的挣得多;但是到了信息时代、文化创意时代,美是最重要的。比如,一斤棉花从棉农手里十块钱一斤买来了,到工厂纺成线织成布变成一百块钱了,再做成衣服二三百块钱。但是如果一个大牌的设计师,用的还是这个棉花、这个材料,设计出来大牌服装,可能好几千甚至上万,这样既美化了生活,GDP又提高了。所以草书如果能作为一个纯粹艺术状态存在和发展,必将集中发挥他美育的功能和力量,为推动整个社会平均审美水平展现价值,甚至成为新的经济增长点。缘此,我们建立新的或延伸出新的审美、美育标准势在必行。原来的标准,还并行应用于其他书体,两全其美。

(二)拔茅连茹,开拓更广阔的创作空间

纵向关系是一个创作的空间,横向关系又是一块空间。理解了张怀瓘“拔茅连茹”的原理,就把我们的创作空间拓展了。一件作品随便找一个字都有一个周围关系,这个时候其实你的创作空间比原来增加了很多,当然难度也会增加很多。你写这一条线从起笔开始可能会考虑到周围,包括最后收笔往哪儿收也要考虑到周围。因此我认为现在的书法作为艺术、书法家作为艺术家来讲,其实比古人难度更大了。尤其不能说我给你什么词写出来都一样。古人虽然讲变化,但大调子基本一致,即所谓的风格。当代一些前辈,以功夫胜,给什么内容写出来也差不多。如果今天给你一个很悠闲的、很优雅的内容,你写出来是一种状态;同样给你一个很雄强、很壮烈的,写出来还是那样,我认为作为当代书法家来讲可能就不太够了。当代艺术家要有把握所有空间的表现力。原来只是把上下、欹侧、开合搞好就行了,现在不是这样了,除了这个以外,这左右空间也很重要。比如张旭的《古诗四帖》里面有一些局部是具有这种左右关系的。孙过庭的《书谱》里边,像“五乖五合”那一段也有左右关系,互相搭着那种感觉,要处理好确实难度比较大。总之横向关系被关注,创作空间更大了,需要我们去开垦、开拓、创造。历史上的经典都可以供我们参考,也可以在今后创作当中进行尝试。

(三)上升为为全人类的艺术,展现文化自信

这里我谈两层意思:第一,草书通过这三次突破以后,它就具备了全人类的价值,成为全人类的艺术,这在当下中国各艺术门类中对全人类的影响最具优势。我这次在巴黎办展,全称叫“期盼和平——张旭光草书艺术巴黎展”。我们跟他们叫了一次板,让他们请巴黎最高的艺术家来论坛。搞美术的也行,搞音乐的、搞舞蹈的、搞现代艺术的都行,你就去请,把最高端的请来论坛。结果请了四个人,其中两个没来,一个是临时有事不来,一个是说书法太高了,我不知道怎么说,我说不好会影响我的声誉,我就不去了。来了两个,一个是音乐家,一个是现代评论家。这评论家叫阿兰阿维热,是现代抽象大师米罗的学生,这个人跟我正儿八经地论了一番,我的展厅就叫米罗厅,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最高档的一个厅,里面还有一块墙,这个墙上有米罗的抽象作品,黑红两个颜色,其他的就是线。阿兰阿维热说中国的草书确实跟他们的抽象主义很接近,他用笔锋、转折的地方与米罗作品做了一些现场的对比,他讲了一些话,我觉得这个人还是有水平。他说任何艺术的本体语言的本质都是相通的。他认为现代的那种曲线的组合、曲线与直线的搭配、对人的情感产生什么样的关系,这一点东西方都是一样的。

张旭光草书艺术巴黎展现场

张旭光先生在巴黎展现场与阿兰阿维热

讲文化自信,如电影、电视、舞蹈、音乐人家都有,甚至人家有的地方比我们做得好,但是书法是我们民族最独特,草书又是能被接受的,至少在这方面我们能找到自信。我们代表团去国外还有一个任务,就是要在当地采风,要到当地的博物馆、艺术馆去参观,还要请当地的专家来讲课。我个人有一个事情弄明白了,欧洲“文艺复兴”以后,印象派、印象主义为什么在巴黎产生?我们在那儿待了10天,每天看巴黎的阳光,现在你查手机也好,查其他资料也好,肯定会说莫奈、高更这些人当年在巴黎郊区看阳光,看海边上的阳光的变化,所以他画一幅作品,从早上的阳光一直画到晚上,让你看这个草垛能看到各个时间段的阳光,肯定是这么解释的。但是这个解释还很难理解。在巴黎早上7点半从宾馆出来以后,一看有一块阳光打在一个红色的楼上,拍个照片,这个楼是金色的。过了一个小时,到了8点半,按理说这个时候阳光更强烈了,但是巴黎的云彩就变幻非常快,一会儿来了一会儿走了,如果云彩来了,虽然是8点半了,再照出来这个楼还是红色的。到了傍晚的时候,阳光照耀下的楼群都是金色的。后来我就感觉印象派之所以产生,这批人,包括凡·高,他们当时就是把其他所有的都抽掉了,只选择色彩对情感的关系,他们说我的色彩只对情感负责,我这画画得像不像不重要。可他们在参加法国大型美术展览的时候永远落选,因为全国展的标准还是古典写实主义的。后来他们自己办了一个展览,评论家、新闻媒体,看完了展览说,这画不行,这不就是画一个印象吗?从此叫印象主义,就这么产生的。现在到美国也好,到欧洲也好,去看所有欧洲现代绘画,最有生机、最鲜活的就是印象主义画派。

克劳德·莫奈《日出·印象》

他们讲的“造型准不准、画得像不像都不重要,只把色彩直接和感情对接起来”,就和我们的草书的符号直接和感情对应起来是一致的。理解了这一点我认为就把中西两个艺术形式打通了。我们的大草书,写得认识不认识不重要,包括我们中国的写意画,画的人物像不像也不重要,但是笔墨有情感,书法的线条有情感,组合、结构有情感,这些只对人的情感负责的理解追求与印象派的色彩只对情感负责,在美学层面上打通了。所以草书在国际上的价值就重要起来了。

第二,中国农耕文化比西方工商文化在艺术上原本更具优势。我最近几年比较多的在读中国传统的文化,也读西方哲学,应该说也在做比较思考。中国从秦始皇开始,很早就进入了大一统的国家。欧洲很晚,当年罗马帝国被北方蛮族突破以后,从公元5世纪开始一直搞了上千年,即基督教束缚下的黑暗的中世纪,都是封建割据的小国,像德国这么大地方200多个国家,很落后。特别是到了中国宋明时期,他们非常羡慕我们东方的文化,非常羡慕我们的发展,也曾向我们学习。但是人家经过了基督教改革和“文艺复兴”以后起来了,第一次蒸汽机工业革命,第二次电力工业革命,一下把我们甩远了。我们历史上很早就比他有优势,但是我们一直没有突破农耕文化的束缚,而农耕文化,你整不过工商文化,所以从第一次鸦片战争到现在其实我们一直在转型,这中间经过了很多次革命、变法、战争,我们一直在向工商文化转,不转不行,不转被动挨打,国将不国。期间我们经历了太多的失败和屈辱,我们文化自信被彻底打掉了。现在来看,应该说基本上我们都西化了,衣食住行不用说了,我们的数学、物理、化学都是西方的。甚至中文都变了,过去中文标点符号都没有,一点逻辑都不讲。今天我们也进入了工商时代、信息时代,国家强大了。毫无疑问,这是转型的结果,是改革开放的结果。但有一点要弄明白,我们的文化是“技艺文化”(技术和艺术),在艺术上我们比西方哲科文化(哲学与科学)更具有优势。所以我们搞艺术的人要找回我们源头上的文化自信。一切艺术都是形象、意象的艺术,中国的汉字恰恰是象形、会意的展现,因此中国书法、文学及一切与汉字相关的艺术等都是象形、会意的组合,以及节奏和旋律。比方说像马致远那个词,“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都是画面,“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也都是画面,这是跟中国文字直接相关的。西方文字是符号文字,写一个符号可以读,可以发声,但你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比方说太阳,咱们画一个圈,中间一个点,这是太阳,画一个月亮,月亮的常态是缺,画一个扁的,中间加个符号,这就是月亮,一看就知道,太阳如何暖,月亮如何亮,不用解释。但是符号文字不行,它必须解释,比如太阳英语叫“sun”,不知意思,必须加上谓语和宾语,太阳“是银河系恒星之一,发光发热”等等。他必须做这个解释,否则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符号文化逼着他们必须进行解释,形成了逻辑思维。

西方的文化就是逻辑思维,思维层级高,他们也叫逻辑强迫症,必须强迫他这样去训练。我们的艺术更具形象、意象,形成了写意精神,在艺术上就比他们更具优势。我现在也接纳了一个哲学家讲的,他说你们要有钱还是收藏中国的古画,中国画从唐代开始就有写意,到宋代越来越完善,到了元初基本上就形成一个很完善的体系,诗、书、画、印都在里面了,很完善了,写意精神是中国最高的艺术精神,中国的古代书画最具价值。西方有吗?西方到了“文艺复兴”以后才有写意精神即印象主义、表现主义和抽象主义,在这之前只画基督教那些写实的、苦难的、憋屈的酱油色的古典写实主义,到了“文艺复兴”才开始,那就比我们晚多了。“文艺复兴”以后出现了毕加索的立体主义,你看他画的侧面人像把那边的眼睛也画上,它是一个理念,惊天动地的理念,它美吗?我觉得它一点都不美。最著名的《格尔尼卡》(西班牙画家毕加索创作的油画作品)美吗?也不美。他是在声讨战争,关心人类命运,核心不在画美,它真的不美。

西班牙·帕勃洛·鲁伊斯·毕加索《格尔尼卡》

萨尔瓦多·达利作品

瓦西里·康定斯基作品

包括超现实主义,把做梦和现实怎么结合起来?也是西班牙的画家达利,画得吓人也不美。康定斯基搞的抽象几何图形美吗?也不美,真没有我们中国艺术感动人。最后发展到后现代主义,像杜尚拿一个小便池倒挂在展厅展览,展什么?他要消解艺术与生活的区别,颠覆一切规矩;他把工业用的标尺拧弯以后,去展览,美吗?一点都不美。他反对科学至上主义。所以我认为,真正美的东西,中国艺术还是最好的。从这点来说,我们搞书法也好,搞中国画也好,还真得坚定我们的文化自信。因为我们的中国书法、中国画等艺术原本都具有世界优势。

(根据讲课录音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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