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在渊盘道记
这是一篇7000字长文
盘道记
在我十六七岁,正是求知欲像野草一样疯长的年纪。海东境内能找到的有点名气的“道学家”都被我找完了。我所求之知,非是考学晋级之知,我所找的“道学家”,也非讲程朱理学的道学家。而是我至今仍心醉神迷的苏菲之学。回想这段过去,活脱脱一部“盘道记”。
1
话从哪里说起呢?是从睡梦中被惊醒的谈话说起呢?还是从夕阳下飘然而至的民国老人袖出的一卷《西游原旨》说起呢?
自我记事起,就有各种老头子来找祖父,放学回家总会看到新的老头,每个老头的风格不一样,有些稀罕小孩子,有些对小孩子很严肃,视若罔见,但都有一个特点:善谈。有些老头子一直能从下午坐到半夜还不走,等那些谈话像催眠一样催着我迷迷糊糊睡着,忽而又被哈哈大笑或者热烈的讨论惊醒,等睡起来要上学去的时候这些老者又神秘消失。
有一天晚上,我被激烈的吵嚷惊醒,从被窝里探出头去看,一个老头子撸起袖子像要打人一样在炕底下兜来兜去,另一个扭过身子脸对着墙像个置气的小媳妇,时不时俩人还要吵吵上两句,一个说:性在海底命在天,一个说:放屁,命在海底性在天。祖父插在中间,不劝不评,自顾微笑。过几天这差点要打起来的老哥俩又嘻嘻哈哈一同走进我家里。
也有那气定闲神,波澜不惊的。经常有个老者过段时间就提一本经来和祖父在炕头一坐,一只盖碗能喝上一天,屋里静静的,只有手指翻动经页的声音,手指点在句子上,微微沉吟。偶尔点定在某一处,两个人不温不火地轻轻说上两句,忽而又把经推开,一个或望着窗外,一个或闭目养神,末了又说上一半个字。玩心大的鲁莽小孩子见这幅水一样静的场景也不敢出声造次。
一个黄昏,说不上是几岁那年。总之是能看《西游记》原文的年纪。我正坐在露台上搬开一本《西游记》看得津津有味,忽然听见有什么东西在我两脚间咚咚两声,抬眼往前看,是一枝拐棍,顺着拐棍看上去,原来是那个来看经的老者。
我赶紧一个赛俩目,老者俯下身很有兴趣地问我:看的什么书?我说《西游记》。人小本事大,《西游记》你看得懂吗?有啥看不懂!好,那我问问你,孙悟空一个筋斗云十万八千里,为啥不打个筋斗直接去西天把经取来,还要唐僧千辛万苦去拿?……孙悟空大闹天宫连玉皇老儿都收拾不了,为啥动不动被小妖怪拿住?……唐僧什么本事都没有,怎么能做孙悟空的师父呢?……唐僧师徒为什么不是四个,也不是六个,不多不少是五个?……
这个老头怎么都是这些奇奇怪怪的问题,我从来想也没想过,一时间张口结舌。这些问题像黄昏的晚霞一样让人目眩神迷,老者哈哈一笑。从自己的小挎包里掏出一本书,这本书阿爷送给你,你看完就明白了。我接过书,上面写着“西游原旨”。
多少年后,我才知道《西游原旨》是乾隆高真刘一明的作品。我才知道那些年进进出出的这些老头子,都有一个外人对他们的称呼,叫“道学家”。我才知道,他们或平和或激烈的讨论叫做“盘道”。
2
“盘道”是过去修行人参访的时候,互相考较诘问对方学问和境界的对话。后来流入民间,成了黑话,江湖上都说“盘盘道”,意为探探虚实。我这里是说盘道的本义。
至今我也说不清为什么盘道会那么令我痴迷,未满十八岁,我也已经跻身盘道的行列。大概此时已经不满足囿于祖父的朋友圈,想见一些新东西。也是年轻的生命想要挣脱熟悉的环境,急于建立自己的天地。于是乎,着魔了一样寻访“高人”。只要听说某地有高人,有道学家,想方设法也要跑去。以我当时的“功力”就敢和人去盘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也得亏了这股子初生的劲道,能够死缠烂打。两手空空就敢敲响任何门,自报家门立马单刀直入。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吃这套,就如不是所有的老者都喜欢孩子,有时候闭门羹也是吃得牙疼心堵。当然,大多数人对于年轻人是宽容和接纳的。虽然说急于摆脱祖父的影响,不过有时候还得打着“海菲迪里哈达迪”的旗号,这个牌子管用,半开的门就全部敞开了,客气的人更友好了。
今天想来,其实闭门不纳的人未必对我不好,延为上宾的未必有真东西。这些道理,得时间和事情都到份儿上才明白,时间久了,遇到事情多了,自然就懂了。
我之盘道史,大概分为三期,第一期是饥不择食期,第二期是自以为是期,第三期是冷静反思期。刚开始真是饿极了的狼一样,见肉就吃,不管好肉死肉。但凡听说某某有点东西,就奔着去求教,人家说什么都一股脑吃下去。盘的道多了,慢慢也就知道什么是鱼龙混杂,哪些连鱼都算不上,只是虾。
有一次我听说某地有个见过黑祖尔圣人的人,呦呵,你想想这诱惑得有多大。不顾一切就跑着去了,结果大失所望,就是一个愚钝的农村老汉,看不出任何灵性的光亮,我问的事情他是瞪眼张嘴,闻所未闻的样子,恰如“凯里买”与“赛里买”之风马牛。我还在叮嘱自己,高人往往容易会遮掩自己,不要灰心。于是走出去以后,又躲在他家门口像贼娃子一样观察了好久,越见老者的粗鄙。惺惺而归。
这还算好,顶多是泥鳅虾米之流,冷不丁还会遇到大毒草。又是某地有个道学家,出语不凡,往往惊世骇俗。我听到有人传他的一丁半点的话,感觉很有吸引力,于是坐了整整一天的班车到了黄河岸,找到了这个人。
果然是个不落俗套的人,敲开门,悠悠扬扬的花儿声里一个似回非回、似汉非汉的油腻大叔正捏着香烟腾云驾雾。这我倒不怕,心想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举,五荤人里往往有高人。于是坐定。五荤人大叔似乎对自己小有名气很自负,对一个少年上门盘道既不意外,还很享受。腾地拿出一瓶酒,问我喝不喝酒,这可把我吓坏了。我说我不会喝。他说,苏菲要到醉品上才能体会,接着说《天方性理》里的第一句,他说,你看,刘介廉巴巴的性理里说“醉出无尘”,只有醉了才能一尘不染。听得我瞠目结舌,完了,进黑店了。幸亏我早就看过《天方性理》,不然不就着了他的道了吗?这得是有多可怜,多无知,才能把“最初无称”理解成“醉出无尘”。我心想,既然来了,且看看他怎么表演。说着,他自顾自倒上一碗酒,说开了《五更月》里的一句“阴阳交,男女欢”,对着我一个正在青春期的孩子大讲交合之道。我是多幸运,要不是被家里那帮老苏菲早早就把这一句一正视听过,还不被这人给教坏了。呛人的酒气和此人粗鄙无知的言谈,让我泛起一阵阵的恶心。找了个借口溜出来,在他家门口大念了一句“艾乌祖并俩黑米难舍塔尼来之谜”(求主从被驱逐的魔鬼上护佑我)猛猛吐了三口口水之后扬长而去。
3
徒有虚名的高人不过只是浪费一下我们的脚程而已,顶多失望一下,像这种假道学、伪苏菲不知道会坑杀多少洁白的心。以致于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恐惧于再去拜访高人。不过,猴子的心拴不住的。只要听说,某地有个某某,最终还是脚痒痒的跑去了。
这和玩文玩的人一个道理,真东西好东西混在一堆号称古董的骨董里,需要你大量的过眼,一不小心哪天遇到个真东西好东西算幸运,要不怎么叫“捡漏”呢?动辄就遇到好东西,那就不是好东西了。盘道也是这样。虽然大多数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但是往往一两个得处,足够惊艳不已,觉得这一切都值了。
我记得有一次去一个其貌不扬的干巴小老头家里,家里没什么经书,就一本《来马尔特》,我不知道韦编三绝是什么概念,反正他是用黄色的胶带把这本《来马尔特》粘的不见全尸啊,像医院里全身打满绷带的重症患者,谁知道翻了多少遍。经页上粘着一条一条的两指宽的便笺,那些便笺有小学生的作业本裁的,有药品说明书,有结婚的喜帖,花花绿绿,挺像一件代来维士的花褐衫。上面歪歪斜斜地用钢笔、圆珠笔、铅笔写着《来马尔特》中引用经训的阿语原文和诗歌的波斯原文,间或还有自己的心得体验。我去!这完全是清儒注经的路子啊。老头开门见山,也很敞亮,说我就会讲个《拉马尔特》,这句话当时年纪小,以为是自谦,今天才知道,是大大的自肯啊,何异于武林里以一路拳就能打遍天下的豪气。
果然不负期望,老爷子就讲了个《来马尔特》开篇的“伊为色界祖”这首诗,好家伙,把个穆圣灵光在前出世在后的机密像放电影一样给了放了一遍,真是变戏法一样,随手就把天经、圣训抓出来,变成电影里的台词一样,虽然只讲这一首诗,几乎只要涉及到和这首精神相关的诗歌,脱口就背出来,除了《来马尔特》本经的诗外还能博引到《默思乃惟》之类。虽然只讲了一首诗,几乎把《来马尔特》全经要旨通览一遍。我呢?当然傻掉了。如入宝山,五光十色,接都来不及接。我不知道自己听懂了多少,反正就尽自己这点小斤两,狼吞虎咽下去的,也花了好几年才消化掉。
当时回家后,我就暗下决心要投在老者门下好好学学《来马尔特》,结果忙着高考,考完以后,老人已经过世了。缘悭一面是说连见一面的缘分都没有,那个倒好,没见过也就存乎想象,我这个才是真正缘悭一面,就止于一面之缘,尝了一次滋味再也难以忘记,实在太悭了。后来我自己注《来马尔特》就知道这工作有多难了,非数十年的功力连小条子的便笺都做不好,更不要说融会贯通,行云流水如斯之畅。每每想到这老者,只叹可惜可惜。
还有一次我和我七叔去甘青交界的地方拜访一个道学家,是我祖父的朋友带着去的,我祖父的朋友都是他的粉丝,可见此人厉害。据说老人不愿意盘什么道,见什么人,有这个老朋友做中,才肯接引一下我们。见面之后,果然是望之俨然,气象庄严,不负“道学家”之名。老人口很紧,只是让客喝茶,老朋友几次恳请,他才吐字如金地讲了两处,一处好像是《孟子》里的一节经文,已经不太记得,另一个就是他用《中庸》的“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解释了一下“太斯米”(奉普慈特慈的真主之名),干脆利落,字字打在要害,如武侠里高人撒出去的奇门暗器,来不及躲避金光闪闪,已经板上钉钉了。说完还是让客,喝茶,喝茶。我们像蜡一样坐住,哪还知道什么茶。临走之际,老人只送到家门口,并不迈脚出门槛,对我们说一句话:“你们还年轻!”真是意味深长。
4
那时候真有点像武侠小说里的傻小子一样,莫名其妙把高手低手、好人坏人的功力全部注入过来,搞得整天真气鼓胀,奇经八脉奔窜突行。
其实第一个阶段,算不上盘道,顶多是个问道,都是别人盘你,你盘不了别人。就这样经年累月访高人,也算是练出来了眼力,也积攒了点口头禅,基本三句话就知道对方水深水浅,真东西永远是沙里澄金,所以见过的沙子多了,也就自认为自己是个金子,开始有点跃跃欲试起来。
盘道旅程里,朋友带朋友,也结交了一些“道友”,这些道友年纪都比我长,当时视为前辈大哥,后来才觉得是老油条。经常说些漂亮话,搞得我心头痒痒,在教门上好奇崛之语,平淡如水的话往往不入我的“法眼”(实则瞎眼而已)。他们一说起奇峰突起的话,我就要追问到底,一追问,这些前辈大哥却又三缄其口了,最后来一句,这是机密,你去问你的师父去。我当时天真,还真以为是说不得的机密,后来很多所谓“机密”在自己身上过了一遍之后才知道,其实那是他们被逼急的托词,实际上,说这番话的人,往往一知半解,多问一点再也不知道。只不过苏菲哲学如此迷人,说些漂亮话,奇绝话,在朋友圈里能长面子,加身份,实则全部是口头禅。
我就这样,养成了坏毛病,从高手嘴边拾人牙慧,听了只字半句,就成了青海方言里说的“野狐儿拾了一枚针不知道往哪儿插”了。自以为这根针是齐天大圣的金箍棒无所不能,于是要真正“盘道”去了。还是那句话,高手是沙里澄金,所以初生牛犊刚上场几个回合就不可一世了,尤其是身边的人一口一个“失敬失敬”,就自认为是少年英才了,这是多幼稚才会这样沾沾自喜啊。想起来,一身惶汗!
我今天自我检讨,确实因为高手少,庸才多,还有可能真正的高手看你就像个笑话一样,所以故意不显山不露水,不接你的招,任你表演。毕竟是年轻人,社会给足了宽容。如果今天这把年纪,还如此丑陋,真让我自己恶心。
其实那时候所谓的盘道,大多是“拿试”,“拿试”这个词是苏菲行话,我不知道是“拿试”、还是“拿势”,总之是真正的“道学家”所不齿的。什么是拿试呢?就是提前准备好一堆问题,去试验对方,问题的答案其实早就在心,不管是通过试验拿住,还是要从气势上拿住,总想着要拿住对方才是。一旦对方答不上来,就被你拿住了,对方越是名声响亮,越是可以到处吹嘘,某某某被我问住了。哎!这是多么恶心的用心啊。可是当时浑然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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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的转机发生在一次特别的拜访上。提前电话约好了这个人,电话里语气颇自大地说,我找你坐坐。按照约定的时间,登门拜访。受访人寒暄了一番,问我,你找我坐坐?不等我回答,他自己说,坐坐就坐坐。说完,不管别人,兀自盘膝大坐起来。这场面让我一时错愕不已,从来没有遇到过,连直接轰出去的场面都能应付,这个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没办法,我也只能跟着他坐起来,才坐个十分钟,就感觉一个个小时那么久,隔一会儿眼皮子睁开看一眼,隔一会偷偷掏出手机看看时间,对方闭目养神,纹丝不动。二十分钟过去,腿疼的感觉已经不是自己的了。硬是咬着牙坐,四十分钟后浑身大汗,度秒如年啊,腿疼不假,羞臊也是真的。干脆就缴枪了,腿散开了靠着墙又是揉腿又是擦汗。对方仍旧坐了二十分钟才下来。
这一次盘道让我如芒在背,对盘道开始有了重新的认识。到底什么是盘道?到底盘道是为了什么?天天满口大牙地说些玄而又玄的话,不是谈境界就是谈见地,真上手功夫连二十分钟都坐不住,你的境界呢?见地呢?这就是你所盘的道?年纪轻轻,争强好胜,揣着答案装糊涂,就想着拿试别人,让别人说你厉害,这就是你盘道的目的?
我开始意识到我自己走上了一条邪道。幸亏仁慈主通过这样一个人及时挽救了我,不给你谈境界谈见地的机会,不给你沾沾自喜的可能。冷水泼下来,原形毕露。再想想这些年盘过的道,在自己肚子里一一过了一遍,问什么“马尔飞来提的境界是什么?”、“两海相交在哪里?”、“伟俩耶大还是奴本外大?”、“卧里有没有九品?”、“到尽的功夫是什么?”诸如此类,越想越心惊肉跳。好比只能在地上刨食吃的瞎麻雀异想天开地问天堂里的鸟吃的是谷子还是秕子。简直荒唐至极!
若干年后当我也能随随便便坐个把小时之后就明白,能坐也说明不了什么,其实当时这个人不一定很厉害。但可贵之处,无形中把我的傲气和妄念以这种非常手段打破,实在感恩不尽。所以那些闭门不纳的人未必不是高人,年纪轻轻的谈什么道!我今天才良有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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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这等刺激,于是乎,我就发了猛把自己关起来,猛猛地读了好一阵子书,把祖父所藏的经书全部生吞活剥了一遍之后,脑子庶乎清楚了一点。有那么一点回过神来,慢慢明白什么是学问之正途,什么是真切己的要务,什么是伪命题。外面转了一圈才明白,我熟视无睹的祖父和祖父的朋友圈已经是当世一流的高手,“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外面当然有圈子里限接触不到的高手,但至今所面对的问题,仍然没有逃出祖父朋友圈那二三老者讨论的框架内。一条路慢慢清晰显现出来,那似乎意味我终身要蹈行之路。
如今我已经不愿意盘道,不是满足自是,实在是很谨慎小心,很怕落入空谈境界的泥淖里,自误误人。何况苏菲是实证主义的,不是逻格斯,身上没见证过的,都是瞎子看星星。概念玩的再透,毕竟是烟笼寒水月笼沙,连竹篮打水都算不得,竹篮好歹浸过水的,捞起来还能见点淅淅沥沥的水珠。最重要的是也很难遇到处境相当的实证者,实证者之间的问题才是真问题,是切己的、看得见的、十万火急的问题,这种盘道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盘道。
从十六七岁算起,如今盘道也好学道也罢,总也有个近乎小二十年了。三十岁那年,我和一个忘年交走在西宁的街上,我突然说出一句:如今我已经无惑了。这句话当时脱口而出,不知道有没有把他吓住,放了三年再看,这话仍然成立,不是自傲,是自肯,和那位说只会讲个《来马尔特》的老师一样。
古人说,四十不惑,年纪轻轻敢说无惑未免轻狂。非也,我这无惑,就恰如金克木老爷子敢说“书读完了”一样,是这个意义上的无惑。天下道理就是那些,超不过二三老者讨论的大纲,甚至有些问题都能清晰看到答案。但这仍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境界。无惑,并不是解决困惑了,那完全是两个层面。就如看电影虽然活灵活现,仍然是处在二维画面上,对角色人物再着急再关注,也只是感同,绝非身受。走到三维里,你亲身处在其中,才是解决困惑,身受才是真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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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放这一路盘道历程,总结来看,盘道究竟有没有意义?意义有多大?利弊相较孰大孰小?
我想,盘道还是有意义的,意义还很大!
盘道是磨刀,刀不磨不锋利。刀和磨刀石是相异的,刀刃其实是不喜欢磨刀石的,因为是砥砺它的棱角,很难受,但如果刀刃只寻求熟悉和亲近的,这把刀算是废了。盘道能打破藩篱。人如果自限在小圈子里,你会以为小圈子对你的回应就是全世界对你的回应。实在可怜!走出去才知道,世界这么大,世界这么不一样。
盘道也是提升认知最快的途径。读书固然有用,但读书本身就是一件艰深的路子,许多人读书人读书量惊人也不见得摸着门径。而盘道所遇,一句半句都是这些人体悟了一辈子的结语,一半句话胜过千卷万本。盘道以最快的效果带来理论上的整体性,这个很重要。“知的精,好用功”,能起到事半功倍、打蛇打在七寸的效果,有些人修行很苦,却不见提升,就害在认知不当,一味死磨,死磨如果方向对仍然可喜,就怕磨错了方向,才是万劫不复。
盘道还能培养人探索的能力。即便得来的是逻格斯上的概念空话,即连这空话也是踏破铁鞋得来的,绝不是白日梦梦来的。盘道还能锻炼人的眼力。见的多了,鱼龙混杂,起初上当吃亏交学费,时间久了,就知道真假好赖了。人活在世上,最起码要知道好坏。
盘道的利弊不好说,但利弊总是相生相克,它的好,也恰是它的弊。比如盘道能带来大量认知上的提升,也很容易进入另一个障碍,即知识的障碍,执着所知,被知识所害的人都是自认为拥有知识的人。漂亮话,奇绝话听多了,固然能打破思维,但人也会轻浮,不知敬畏。信息量掌握太多,难以消化后,就造成眼高手低,清谈厉害,实践完蛋,身边不乏有这样境界高,行动低的人。我现在说的好像两手不沾泥,但我曾经又何尝不是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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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道的代价也自然很高,需要时间、精力、耐心慢慢去磨,是一个慢功夫,绝不是速成的。盘道还很危险,自身没有点内功,很容易被邪门歪道带走,毕竟假道学多如牛毛,真苏菲沙里澄金。这就要求有极高的鉴别力、思考力,才能培养独立思考的本事。盘道的路上冤枉路总比预想的要多,没有不怕麻烦,不怕辛苦的决心,还是趁早歇着。
最后盘道还得看机缘(赛白布)和福分(乃随布),真东西不容易遇见,真人也没有义务向你显露,没有着这两匹布加身,还真有点难。我辈侥幸,这两匹布都稍稍沾了点。祖父那辈人,基本都是生在民国甚至生在清末的人,旧学和新知都经历过,是屡次劫难之后余生的老枝,是古典时代最后一批仅存的硕果,我生也晚,就算是早上的露水,也好歹在最后蒸发前,多少饮了一口。他们的学问之正,眼光之毒辣,观点之平和,数次把我从危险的边缘拉回。
我总想撰一个《我的那些民国老师》的文章,总也写不出来,因为我们对他们实在知之甚少,仅是一个印象,半句教导。我们这一代人也许信息量比他们大,眼界比他们开,其实说到底,学问的范畴也并没有超出他们划定的界限。
每个光阴有每个光阴的盘道方式,我们这一代的福气也是他们没有的。所有的资料和秘密都在纷纷泻出,手持一个智能机,多少他们苦苦求索的文献经书尽在眼底,微信打开,不必流汗磨脚地敲门问道,你想认识的人总有办法联系到,躺在床上就能盘道。可是,这样的福气和便利,也最容易丢掉最珍贵的一个东西,那就是“心”。更加容易沦为口舌之徒。所以找人坐坐之前,先自己坐坐,不然对方说“坐坐就坐坐”,那就麻烦了。我写这篇《盘道记》,一是纪念我祖辈那一代人,一是为同样苦苦盘道的同道们拿一点稀薄可怜的经验。
我们的光阴泥沙俱下,浩浩汤汤,盘道便利,也可能更难,水流越大,筏子越不好把定。把持定了,从这个泥汤汤里趟出一条路来,再见高峡出平湖,也是春风浩荡,顾盼生辉,所以还是值得走一趟。
等把千山看遍,回来仍不厌坐观这灵台方寸山,这才是真盘道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