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瓜斋第102期:情圣杜甫笔下的亲人
梁启超有一篇演讲,题作《情圣杜甫》。任公说:“他(杜甫)的情感的内容,是极丰富的,极真实的,极深刻的。他表情的方法又极熟练,能鞭辟到最深处……他作为中国文学界的写情圣手,没有人比得上他。”
我同意。情圣这个词,今天听来有点那个,那是我们把它搞坏了,任公的意思其实很纯正。凡某行当的第一人,就是圣。诗人中的第一人,是诗圣;诗中表现的情感的体量质量丰富性的第一名,就是情圣。文学史上有两个整天叨叨唧唧的诗人,一个是杜甫,一个是屈原。杜甫之前,情圣非屈原莫属。可惜后浪推前浪,杜甫在写情的广度厚度无孔不入度上,明显盖过了屈原,情圣又只能有一个,那就给杜甫吧。(屈原呢,可以跟李时珍比赛谁叫上来的花草名字多)。
情圣杜甫笔下的妻儿形象,梁启超的演讲已有涉及,本文想再抄抄书。梁公是大人物,有他的大格局,我是小学生,亦不妨坐井观天。那,从何说起?从羌村说起。
我最爱的是《羌村三首》里的妻子。哦不对,是老杜笔下的妻子形象。历经战乱,杜甫好容易回到家:
峥嵘赤云西,日脚下平地。
柴门鸟雀噪,归客千里至。
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
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
邻人满墙头,感叹亦歔欷。
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
这是三首其一。本来我只想抄最后两句,但全诗太真,又是大白话,索性全抄下来。前面十句几乎全是实写,最后两句,表面上还是实写(夫妻俩直到深夜,还不敢相信见面是真的,于是拿着灯烛来照对方,以排除是在做梦的可能性),但里面有烛、梦两个意象,它们天生带恍惚感,恍惚则虚从中生。这种手法,术语叫实中有虚。相信每一个情智正常的现代人,读此二句必定共鸣。张谦宜说:“《羌村》只是一真,遂兼众妙”。后来,北宋晏几道太喜欢这两句,挪到他的词里,变作:
鹧鸪天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晏几道手段高,写情人,偷老杜写妻子的诗句,愣是写出很正的词味儿。话说老杜写妻子,可不是偶尔为之,小学语文课本就有一首《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这首诗八句,妻子出现在第几句?第三句。一听到好消息,马上看妻子的反应,要跟妻子分享这快乐时光,看来杜甫的婚姻(爱情)很成功。
相隔两地,思念妻子,回忆她的相貌:
香雾云鬓湿,清辉玉臂寒。 《月夜》
猛一看以为是艳诗,细读干净得很。把老妻写得跟洛神一样美,绝对是真爱。依我看,别的男人结婚后,大约以找情人为鹄的,而把妻子看作娃儿他妈,杜甫结婚后,是把自己的妻子当作情人来待,情圣果然不按常理出牌。翻检古代诗人的集子,能像杜甫这样写老婆的,有几个?
《北征》是一首长诗,七百字,写自己艰难跋涉,避乱归家。此诗彰显情圣本色,就中写妻儿的,摘出来:
经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结。
恸哭松声回,悲泉共幽咽。
平生所娇儿,颜色白胜雪。
见耶背面啼,垢腻脚不袜。
床前两小女。补绽才过膝。
海图拆波涛,旧绣移曲折。
天吴及紫凤,颠倒在短褐。
……
瘦妻面复光,痴女头自栉。
学母无不为,晓妆随手抹。
移时施朱铅,狼藉画眉阔。
生还对童稚,似欲忘饥渴。
问事竞挽须,谁能即嗔喝?
翻思在贼愁,甘受杂乱聒。
……
叨叨半天,然而又让读者觉得亲切感动。诗句里弥漫着的生活气息,正是家庭生活本应该有的样子。只一点,“海图拆波涛,旧绣移曲折。天吴及紫凤,颠倒在短褐”四句,算是宕出一笔,以辉煌写褴褛,神了。
冒昧转成白话文第一人称于下:
我历尽艰辛回到家,看到妻儿们穿的衣服破旧不堪,不禁抱头痛哭。平生最爱的那个孩子,看到我反而怕生,转过脸哇哇大哭,脚丫子脏兮兮的,没穿袜子。两个女儿,穿着才过膝的短衣,衣服用麻布掺合旧丝绸缝成,不伦不类地也蛮好玩。我从京城带了些化妆品回来,老妻用后脸色好多了。女儿一看,也学母亲的样子,整晌给自己画眉涂脸,搞得狼藉一片。孩儿们跟我熟络一点后,凑上来跟我说话,用手揪我的胡须。唉,想到自己身陷叛军的日子,现在回到家,孩子们的吵闹都成了一种享受。
放在今天,杜甫可算作朋友圈里的晒娃圣手,这就是情圣本色。有娃的朋友们借鉴一下,齐刷刷排九张娃照,不代表晒娃水平高。
《彭衙行》写战乱中举家奔走:
夜深彭衙道,月照白水山。
……
痴女饥咬我,啼畏虎狼闻。
怀中掩其口,反侧声愈嗔。
……
“夜深”两句,黑白色调,铺垫功夫了得。再次冒昧转成白话文:
夜已深,全家仍徒步在险恶的山路上。女儿肚子饿,哭着要吃的。我生怕虎狼听见哭声,就把女儿抱在怀里,用手捂住她的嘴。不料她一个扭头,没捂好,天呐哭得震天响!
这不是夸张。古代人出行,碰到虎狼的概率应该不小,不然哪里会有武松打虎的好故事。武松有钵儿一样的拳头,杜甫有什么?这几句妙在手法。有一种观点认为,中国文学缺乏西方文学那样披肝沥胆的心理描写,因此中国文学虽有趣但不透彻。早先我十分信这话,后来觉得可以商量。杜甫这四句,除了“畏”字是心理描写,其他全是写动作行为,但何曾少了心理的在场?演员靠动作表现心理,杜甫也是靠写动作表现心理,甚至靠环境描写表现心理(夜深两句),此为中国文学之传统。这样一种敷粉,技法上比直接描摹心理多了一层褶叠,效果上则多了一重含蓄。至于透彻与否,大家仁智互见吧。
再看几例:
秋天连阴雨,杜甫闭门不出,见儿子在雨中玩耍:
老夫不出长蓬蒿,稚子无忧走风雨。
《秋雨叹三首其三》
下雨,大人以为忧,孩童以为乐。
与家人两地悬隔,寄信没有回音,杜甫写道:
自寄一封书,今已十月后。
反畏消息来,寸心亦何有?
《述怀》
盼着消息来,又“畏”消息来。十个月没有消息,一旦消息来了,说不定就是坏消息。No news is good news. 古今中外,心同此理。
写幼子饿死:
老妻既异县,十口隔风雪。
谁能久不顾,庶往共饥渴。
入门闻号咷,幼子饥已卒。
吾宁捨一哀,里巷亦呜咽。
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
《咏怀五百字》
或许战乱年代饿死人是正常现象,所以杜甫说“吾宁捨一哀”,更或许这只是杜甫的自慰之辞,除了自我安慰,更有什么办法?诗后面还有两句: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是说自家因为祖上做官,受了荫,不交税不纳粮,不服兵役不打仗——条件这么优越,幼子尚且饿死,更不要说一般草民了(此诗写于安史之乱前夕,名义上还是所谓盛唐)。无怪乎杜甫在此诗中有“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激愤之辞,其实诗中还有比这两句更厉害的句子(居然没被封杀)。而这样的诗句,已经是情圣走出小家,面对国家的大情怀了,术语叫忧国忧民。
按:文中所引诗句主要出自《杜甫集校注》前二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