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水流深
静水流深
——王霖的传奇艺履
他,曾当过厨师,也做过搬运工;曾跟人学过裱画,也当过杂志社编辑;深谙国学的他利用闲暇撰写过数十万字的文言笔记和学术论文,也曾从事广告行业并小有成绩;曾在杭州佛学院研习佛学和梵文,也曾以完全自学的方式通过了博士入学的外语考试;没有大学文凭却被破格聘为中国美术学院教师,没有显赫身份却受到季羡林、王元化、汤一介、吴熊和、孔仲起、章祖安、吴山明、范景中、冯远、许江等名师大家的大力推举……
许江院长曾为其奋笔作荐:“国学功底扎实,文言文写得极佳,是一位罕遇而难求的国粹学士。”西安美院的彭德教授曾这样评价他:“没读过大学,擅长用古文写作,相当于大学古汉语专业资深教授的水平。”吴熊和、章祖安称他:“王霖是位难得的人才,如能进校攻博,在明师指导下,有望成为一名杰出的在文化上承前启后的人物。”又称:“总王霖之长,有如下三点:善读书以明理境;亲风雅以正体裁;却早誉以期远到。”
他就是王霖,一个富于传奇色彩的美术人,中国美术学院教师、国家核心期刊《新美术》杂志编辑及2007级美术学博士生,两个社会身份共同织就了他艺履生涯的经纬。
早在2006年,他成为博士生前,我们就偶然地旁听过他给研究生讲授的书画题跋,当时并不知道这是一位仅怀技校文凭的“特殊”老师,只是深感他的国学功底深厚而又意趣超然。后来,又在旁听范景中教授于艺术人文学院成立庆典上的一场学术报告时,知道了关于他的传奇经历。于是,满心好奇,迫不及待地试图从网络这一便捷的信息库中去清晰他的形象。然而,除了他发表的一些文章或学校安排的课程,以及2008年首届“黄宾虹美术奖”获得者名单外,便没有更多关于他的“蛛丝马迹”。于是,想要揭开他的传奇幕纱,便成了心底日益强烈的愿望。而今,借由《国美之声》的平台终于,我们在一个烟雨迷蒙的春日找到了一条路径,去探寻这份好奇与期待……
漂泊:历练人生的始点
1969年,王霖出生于浙江建德一个朴素的农民家庭。80年代的中国农村,改革开放刚起步不久,人们对拥有一份固定的城镇工作充满歆羡。于是,初中毕业的王霖选择了每月可以得到16元生活费并且有望在毕业时获得一份工作的技校作为学涯驿站。或许是纯朴的农村生活使他尚未知晓世事的艰辛,那时的他开始有了对古文和艺术的朦胧兴趣,并一度梦想成为音乐家或画家。然而,生活却跟他开了一个玩笑。本以为可以走向安稳的他,却注定要走进漂泊。
19岁那年,他做了一名厨师。白天为了谋生计而不得不努力工作,晚间便全身心地沉浸在绘画和读书的乐趣中,彻夜不眠。这样的生活,终于在一次因极度劳乏而引起的工伤事故后被迫中断。于是,他回到乡间,试图做一个安分而自由的农民。可是,白天干活晚间画画的习惯仍然让他成不了一个真正的农民,善良的父母常常将凌晨才睡下的儿子留在他自己的梦中。这样的慈恩,怎不令他心怀惶恐!于是,他选择了负笈离乡的游学生涯。数经辗转,他寄身于安徽歙县,为学画而做了一名裱画学徒,靠着偶尔的卖画所得以及当地长者的帮助,艰难而安静地求索着。
1992年秋,他怀揣报考美院的梦想,只身到了杭州。看过招生简章才知道:完成四年的学业差不多要花费数万元,这对于当时的他无疑是一个天文数字。窘迫的现实生活,让他不得不把艺术的梦想埋藏心底。于是,他开始用羸弱的身躯去扛一、两百斤一袋的大米甚至厚重的预制板,去化工厂炼机油、拉油车、搬油桶,下班前刮去身上半厘米厚的油污,并在一次高温作业中被沸油烫伤了脚。每月一百二十多元的工资,他得把其中的七十元寄回家。王霖笑着调侃说,在中国美院,恐怕没有人会比他干过更多的工种了。
这样的打工生活,他在杭州过了多年。旧有的理想和目标,也在此间日转幽暗。在极度的焦躁迷茫之后,他开始渐渐安定。释下了过重的人生期待,他益发沉醉于诗文古籍,沉醉于孔孟老庄,包括书里的每一个注解。于是,在繁重的体力工作后,心智开始获得轻盈。也是在这时,他开始用文言写作。1993年,他把自己的第一本讨论唐宋、五代词人及其词风的两卷本文言笔记定名为《耕心庐论词笔札》;在随后的时间,他又把自己的百余首诗词稿定名为《耕心庐诗钞》,而把数十篇国学与美术方面的文言杂稿称为《耕心謣录》。正是这些手稿,让他与美院和杭大结下了后面的不解之缘,尽管在此之后,他的人生旅途仍然漫长艰辛。1996年,经朋友的帮助,他去了合肥一家杂志社当编辑,并将户口落在合肥。然而一年后,他再次回到杭州,重新过起了白天打工挣钱、夜晚沉浸于读书的生活,不为别的,为的只是离梦近一点,再近一点……
情谊:传奇艺履的基石
如果说,艰难中一路走来让王霖更加清晰了自己的方向,那么他那温良恭谦的品性则让他累积了足以珍富一生的师友情谊。正是这种种情谊,使他的求艺之旅总能在山穷水尽之处峰回路转,从而为他的传奇人生增添了许多动人的笔墨。
1995年,由于一册被美院学生王犁借阅的《耕心庐诗钞》,当时的美院教务长冯远发现了王霖。经过更多的了解,冯远鼓励王霖转向学术研究,并提出帮助他直接报考艺术史专业的硕士研究生。冯远说:“能做学问的人,不会画画没有关系,而画画的人,做不了学问便无足称道。现在的画家多如牛毛,你既有这样的国学功底,应该发挥所长,继续深造。”
几乎与此同时,美院的另一位伯乐、著名山水画家孔仲起教授阅读了那本《论词笔札》,更是欣喜地将它携往当时的杭州大学中文系,经过十几名教授的传阅,这册笔札最后被留在原杭大人文学院院长、着名词学家吴熊和先生的案头,吴先生读罢叹赏,欣然提笔,写下一跋,粘在笔札的末尾:“王霖读词多年,致力颇深,积稿成帙,文墨尤佳,诚为可造之才,倘得适当指导,援以海河之筏,其前途未可量也。”1997年,就在素昧平生的吴熊和、金健人、廖可斌、颜洽茂等教授的推荐与帮助下,王霖第一次跨入大学之门,进入杭州大学中文系研究生主干班学习。两年后,由于无力缴清学费,最终他以优异成绩却仅获一纸“证明”结业,不过,这些老师的深厚情谊却永远让他感激在怀。
不管怎样,冯远的教诲一直在他耳边萦绕。在他工作于合肥期间,冯远还特地写来书信,对他进行鼓舞鞭策。1999年,已任中国美院副院长的冯远即将调任文化部,因此敦促王霖前来报考,并问及他所心仪的导师。当时的冯远并不知道,由于缘会的多方巧合,他所敬重的两位同事章祖安、范景中已经与王霖过从亲密,并结下难忘的师生之谊。
章祖安是公认的书法大家,同时也是出色的学者,拥有那种属于天才的“另类”性格,阔步高视,少所许可。第一次和王霖聊天,他就告诫王霖,不能仅仅因为功利而拜在平庸者的门下。章祖安说:“在中国美院,除了我,唯有一个人可以做你的导师。”章祖安说的这个人正是比他年轻然而学问渊博的范景中。
古人说:“上善之缘,茫乎昧乎。精诚既至,应若桴鼓。”范景中和王霖这对特殊的师徒,相识的经历虽很传奇,但其中的因缘却仍然是王霖的那几册书稿。1998年一个初夏的傍晚,范景中怀揣一本名为《耕心謣录》的小书,骑着单车,几经寻访,敲开了王霖赁居于金沙港的小屋。谁也不曾想到,一个接一个的美丽误会,居然会奇迹般地将十年前就已景仰的大学者请进了王霖的陋室,并由此成为一生追随的导师。
限于篇幅,故事的细节容我们略过。出于客观的原因,虽有众多老师的帮助,王霖仍未能顺利报考美院的研究生。不过,他与范景中的师生之情却日近一日。在范景中的指引下,王霖的学术生涯也正式开始。王霖说,正是范景中的影响,才使他从原先那种散漫的阅读和写作转入学术的探索,并逐渐接触他原本不以为意的西方学术,特别是贡布里希和卡尔·波普尔的思想,从他们那里,他读到了面对学术和人生的信念,由此使他相信,学术的境界并没有中西之别。1999年,他写了第一篇古代艺术史领域的论文《唐代寺观壁画札记》,并把学术视野面向中国古代文化史、正史和先秦学术思想。2001年底,求学之路搁浅的他以范景中助手的身份去了南京师范大学美术学院,协助作为特聘教授的范景中主持研究教学,也成为了范的讨论伙伴。不久,他承师命再回杭州,入杭州佛学院从季羡林先生的高足韩廷杰教授学习梵文和佛学。
2002年,在中国美院院长许江、副院长刘健的积极推动下,由吴熊和、范景中、章祖安、王伯敏等学术界知名教授大力举荐,王霖开始进入美院教学。一时间,这是一件颇为隆重的事情,虽然进程也很缓慢。此时的他,深存感激,却心中淡定:自己想要的仅仅是多读点书,在学问之中修养境界,慎独守敬,警惕浮华,正视对文化、对社会的责任,却不虚张声势、取媚于俗。
2007年,经过季羡林、王元化、汤一介以及许江院长的鼎力推荐,教育部经过两次审核,下发专文,同意给予只有高中文凭的王霖以博士生考试资格。在中国教育史上,这一事件绝无仅有,显然,王霖创造了新的奇迹。
同年9月,王霖以总分第一的成绩成为中国美院美术学博士研究生,而他的导师正是范景中。至此,这一对特殊的师徒终于在十年以后名正实归。
三“力”:读书问道之要诀
王霖是一个多才多艺的人,除了诗词古文之外,绘画和书法造诣尤为精深,对中国古音乐也很偏爱,只是韬晦日久,不轻示人。近年来,他一直在中国美院参与本科生和研究生的教学,并致力于中国美术史与中国画论的学术研究,所开设的《庄子》《论语》等经典导读、中国古代画论、中国美术史、中国画题跋、文言与诗词写作、先秦学术概论等课程,受到学生的普遍喜爱和好评。
人们看到,今天的王霖已经站上了大学的讲坛,成了一名有着深厚的国学与艺术修养的学者,成了他昔日向往的中国美院这座殿堂里有着精神身份的文化学者。可是他们难以想象,一个生活于社会底层的打工者以十几年的时间去捍卫一个高贵的理想需要多少的勇气和力量,也难以猜测这十几年来他到底经受了多少磨难。王霖只笑了笑说:“范景中老师曾经说过:凡古今能成大事业者,必须有三样东西:大愿力、大智力、大定力。即理想、智慧和毅力。现代人的聪明才智令人惊叹,远大理想也不缺乏,唯一缺的不过是毅力和恒心。”言辞之中透着坚定。是啊,只有始终不放弃理想,并正确运用自己的智慧持之以恒、努力坚守的人,才会在一次次的失败后奋然崛起,走向终点。正如英国的哥尔斯密所说的:人生最大的光荣不在于永不失败,而在能屡踣屡起。
我们的这次造访还带着一个任务,那就是请教王霖如何读书。对此,他回答说:读书最重要的,第一是态度,第二才是方法,什么样的学习态度必会决定你选择什么样的方法。读书本没有什么快捷方式,焦躁和急功近利更是它的死敌,好的读书心态其实就是一种好的读书方法。朱熹曾在一封给宋光宗皇帝的奏疏中说:“居敬持志为读书之本,循序致精为读书之法。”王霖说,这句话应当成为所有读书者的座右铭。
对于传统文化的学习,王霖认为最根本的是要先求通识,再求独见。简而言之,就是要先“求同”,再“存异”,这样才能够圆融无碍,见及正大光明之境。毕竟,浮躁无本的“创新”“立异”,远不如对优秀经典的认同回归。他说,陆放翁有一首论文绝句:“吏部仪曹体不同,拾遗供奉各家风。未言看到无同处,看得同时已有功。”说的就是要善于“求同”,而不是一味“立异”,因为一个具有通识的人,他的知识境界一定是高贵的,胸怀一定是闳大的。
谈到艺术院校学生的学习观,王霖还专门提及了陆俨少所倡导的“三分画画,三分写字,四分读书”。他认为,读书是一条引发思考的最佳途径——开卷即与大师相对,与哲人交流,要想释疑解惑、提高审美品味,还有什么比读书更为简便有效的法门呢。
苦难:生命中另一大财富
尽管经历了种种曲折和艰辛,王霖既不怨天也不尤人,对于生活,他的态度始终是淡定而感恩:感谢父母,感谢老师,感谢中国美院,感谢所有帮助过他的朋友,也感谢与他一起遭遇困苦的人们。这并非坎坷之后时过境迁的豁达,而是出于他对人生的一种理解。
几近二十年的求艺途中,他历经困苦,却微笑着“感谢苦难”,正是在困苦中,他学会了成长,懂得了珍惜,也磨砺了意志,让他收获良多。他说,他的成长之路并没有多少值得别人借鉴的地方,也不赞成任何人搬用他的经历去演绎人生。他说,他并无才华,人们帮助和关心他,除了因为赞许他的真诚,更缘于他一直都在坚守年少时的那个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梦,关键在于是否有坚持,坚持有多久。
尾笔
我们的采访犹如品一杯清透的绿茶,茶香绕唇,余味犹在,愉悦的交谈早已是一次震撼灵魂的思想旅行。面对始终低调谦和、面带微笑的王霖,我们开始读懂他坚韧乐观的个性和温良宽厚的品格,我们也更深刻地理解到,失败与成功其实只有一步之遥,就看在艰难的时候是放弃了还是坚持着。顿然感悟,成功是对执着者的一种馈赠,而失败只是对追求者的一种考验。
[采访、编辑:周艳 / 臧志成 / 周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