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不宜学病叟
今天中午在街边饭馆吃饭,很热闹。隔壁桌是一家三口,小男孩十岁左右,嘴里叼着吸管喝饮料。妈妈拿着手机在操作,问了句不知什么话,男孩即刻大声嚷道:“你是不是傻!”意思好像是嫌妈妈太笨,这么简单的操作都搞不定。
我主要不是讶异于小孩对他妈妈的出言不逊,毕竟这样的小孩到处都有——就在昨天,我们进到百年去不了一次的肯德基,想饕餮一顿,就看到里面闹闹嚷嚷全是小孩子命令大人买鸡腿鸡翅的呼声——我主要讶异于这男孩的一副世故样:他坐在那里,捏着饮料盒的手像断了筋,懒洋洋地垂着,头略微偏向一边,语气里流露出对妈妈的不耐烦、以及对自己的智商稳操胜券地高妈妈好几等的自信感。我不禁触景生叹,默念道:这么小,就毫无可爱之态,可惜呀可惜。
以上是个引子,下面说写字。
书法行当里有一句名言:宁拙毋巧。应该是傅山首先提倡出来的。他提的时候是“四宁四毋”,除了拙巧,还有宁丑毋媚、宁率真毋安排、宁支离毋轻滑。总之,就发展出了以丑为美的审美观。
宁拙毋巧,言下之意,拙是比巧更高级的审美趣味。好,我们暂且同意这个观点,那么,这里就有一个问题:宁拙毋巧,到底指的是从一开始就追求拙、不追求巧,还是指在巧达到一定高度后,舍筏登岸,去追求拙?如果是前者,那么我们大可不必去“追求”书法的拙,因为未经训练的小孩子,只要拿起毛笔,写出来的字就是拙拙丑丑的,一下子就达到了高级审美了嘛。
如果指的是后者,对,理论家当然指的是后者(即巧到一定程度后,舍巧求拙),那么,究竟巧到何种程度,才能开始拙?这里面有没有界限和标准?如果说书法作为一门艺术,没有标准,那么如何去区分巧和拙呢?你认为巧的,可能别人却觉得已经是拙了呢。连区分都不能,遑论巧的程度之深浅了。那么只能有标准了,即,能把巧和拙区分出来的标准。这个标准,如果要具体到操作层面,大概只能靠笔法、结构、章法这几个要素来支撑。就是说,巧的字,是要在笔法、结构、章法上花功夫、动心思的。而按照傅山“宁率真毋安排”的说法,拙,是不需要安排的,也就是说,不需要在笔法、结构和章法上花功夫、动心思。这样一来,就又绕回到小孩子身上了。小孩拿毛笔随便一写,毫无安排,就实现了率真、支离、拙丑啊。
这样,再次取消了书法的可行性,这当然不行。那么理论家应该是这样反驳我的:丑拙不是在笔法、结构和章法上不花功夫和心思,不是不安排,而是花一种和巧媚不同的功夫、心思和安排。也就是说,巧媚需要安排,丑拙也需要安排,但此安排非彼安排也。
此安排非彼安排,好吧我先承认这一点,但是,你又如何证明此安排(拙)在审美趣味上就一定高于彼安排(巧)呢?如果说你的所谓安排,不仅仅体现在笔法、结构和章法上,更是书写者诗外功夫的施展,或者精神气质的流露,那你又怎能否认,巧的字,也会体现书写者的诗外功夫和精神气质呢?可见,此安排虽非彼安排,但此安排打不赢彼安排。你无法说服我,丑拙的字在品格上就一定高于巧媚的字,就像你无法说服我,一块奇特的丑石在格调上要高于一块和氏璧,毋宁说,它们只是风格的差异,而不是差距。
或者我退一步,把“拙”的内涵扩大,承认“拙”高于“巧”,那么,一位书法家,究竟该在人生中的哪个阶段追求“拙”?傅山的观点,有它的道德背景在里面,不考察这个背景,断章取义,会搞砸。这个背景,又得长篇大论,此处略而不谈。我只是注意到,当下很多人觉得这话很有吸引力(魅惑力),纷纷拿笔实践,明明自己处于潇洒美少年的年纪,或正当盛年,却写出西山病叟样儿的字。就像文章开头的男孩,明明该是三味书屋的玩童,却有了中年油腻男的气质。
苏轼说:“绚烂之极,乃造平淡。”绚烂是巧,绚烂做到极致,差不多人也过了盛年,再求平淡,就比较水到渠成(当然我这里说的是大概,实际上艺术的进阶没有这么机械)。平淡的内涵比较丰富,不一定就是拙和丑。苏轼的话说得温和许多,不像傅山那么极端,傅山说的,几乎是气话,不可轻信。
或者我进一步,那我宁可不要拙,专要巧,原因有二。一,毛笔的特性决定了书法是一门趋巧的技艺。这点以后再详谈。二,民国人张宗祥有一段评赵孟頫书法的话,论及巧和拙,我以前引用过,今天再拿出来:
盖赵氏特与宋唐立异,诸家不同耳,非本源上不同也。赵之弊在魄力略薄,亦非法之不合也。其魄力所以薄者,赵氏一生集王书之大成,意在去拙存巧,巧多拙少故薄也。论王书之系至赵,而人工之巧登峰造极矣。世人见其巧不可阶,则又思反而求诸朴。譬如阅画,日见金碧渲染之作,必思墨石枯枝以为有天趣自然之妙。此观念之变迁,岂赵字之罪哉!与赵并时者为鲜于氏,知不能以巧胜赵,故以拙为工也。夫字是否巧胜于拙,巧为字之极则?此又一问题。至巧之极,而目为字之弊,实非通论。何也?字者,人造者也,人造则必由人力,日求其工,又何害其为巧乎?故尝以为自宋至元,书学有赵,得一结束,而赵者实王字之功臣也。
说得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