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原创•小说连载《蜂窝堡》第一卷(20)作者 雪 鹰

蜂窝堡

作者 雪 鹰

第一卷

20

在那段闭门读书的日子里,曹文俊反复研究了《孔孟心肝》和《警世钟》,他发现自己越来越认同这两本书里的观点了。他记起汪明魁曾对他讲的话:“中国经历了两次亡国,一次是南宋灭于蒙元,一次是大明亡于满清;现今作为清国臣民,我们其实是在当亡国奴。”当时,他认为这是一派胡言,但现今对着这两本书里的观点,觉得他们是不谋而合。这两本书都号召汉人团结起来推翻满清,这让他热血沸腾,恨不得立马动身前往武昌,去见汪明魁和那些革命党人。但汪明魁事件之后,他的想法又发生了一些变化。他对革命党的做法产生了怀疑。时常,他都在心里自问,这种暴力是否就能成功?有没有一种办法,不通过暴力但又能达到革命的目的呢?如果有,那么,对他来说将是首选。毕竟革命是要流血的,还会牵连到许多无辜。比如汪明魁,如果被朝廷抓住,那很可能被杀头;他的家人,父母、兄弟、妻儿,都会受连累。事实已经证明。这不,汪明魁整天东躲西藏,他的父母、妻儿也只能逃离家园,栖身别处,连春节都不能回家过。这在蜂窝堡早成了特大新闻,没有人不在咒骂汪明魁,特别是汪姓的族长汪明槐,当着汪光烈的面,把汪明魁骂得狗血淋头,甚至扬言,如果汪明魁被朝廷抓去杀了头,那他将宣布从族谱里把汪明魁的名字除掉。被朝廷杀头,肯定会让族人蒙羞,那他就是不孝子孙;既然是不孝子孙,就没有资格在族谱里留下名讳。这给曹文俊很大震动。在他看来,汪明槐仅仅是说说而已。
清明节前,曹文成来访,他刚刚从外地回来。前几天,曹文俊去过曹文成家,就今年曹姓祭祖的事专门去同曹文成商量,但曹文成不在家。今天曹文成一回来,就来找曹文俊。曹文俊喜出万分,急忙叫妻子秀琴安排酒菜,然后把曹文成领上了阁楼。二人寒暄后,便商量清明祭祖的事。因去年大灾,又曹姓人丁稀少,他们商定:清明祭祖从简。当然,不是程序从简,而是排场从简,压缩开销,减轻各户负担。他们的宗旨十分明确,祖宗不能忘,尽到心意就行了。达成共识后,他们便说起了闲话。
“兄长,记得你去年对我说过,这大清朝已经支撑不了几年了。我想听听你的理由。”曹文俊给曹文成续完茶,突然间回想起宣统登基时曹文成对他说的话。
曹文成见问,沉思了一会,说:“历史有个规律,总是好多年后一个轮回,也就是说会出现一些惊人的相似。比如我们先祖建立的曹魏。魏武死后,文帝曹丕逼汉献帝禅位,但四十五年后,司马氏又逼元帝禅位。你说,这是不是一种轮回?宋太祖赵匡胤,从孤儿寡母手中夺得天下,三百年后,蒙元又从赵氏孤儿寡母手中夺去天下。这又是一种轮回。天下的事,仿佛冥冥中早就注定,以什么开始,往往就以什么结束。以善开始,就以善结束;以恶开始,就以恶结束。佛家讲究因果报应,不是没有道理的。正如俗话所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你看大清朝,入主中原时,顺治年幼,多尔衮摄政;如今,宣统年幼,其父载沣摄政。又一个轮回已经出现。这是不是在暗示,大清朝以摄政王始,也将以摄政王终呢?如果真是这样,那岂不是大清朝的灭亡已露出了迹象?此其一。其二,当然我没有亲见,只是道听途说。据传,宣统登基那天,因他才两岁半,由摄政王载沣抱着登位,一时间太和殿里‘万岁’声齐响,把手脚早已冻得发麻的宣统吓得哇哇大哭,一个劲地喊‘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摄政王连声安抚他,‘别哭,一会就完了,就……快完了’。你说,‘回家’,‘完了’,这是什么话?这是个好兆头吗?肯定不是好兆头。听说,京城的大街小巷,到处都在传唱童谣:‘不用掐,不用算,宣统不过三年半。’撇开这些不说,单看种种乱象,朝廷如不快点改弦更张,以凝聚人心,恐怕真的就要完了。”
“兄长高见!去年朝廷颁布了《钦定宪法大纲》,前不久又下诏重申预备立宪,并命各省年内成立咨议局。由此看来,朝廷还是想立宪的。如果朝廷真的立宪,那时局将会怎样发展?”曹文俊被曹文成对时局的分析折服,他就眼下朝廷的举措征求曹文成的意见。
曹文成停了一下。“现在各地要求立宪的呼声很高。如果朝廷真的立宪,那的确是顺乎了民意,如此,民心可骤然凝聚。这样,革命党纵有天大的本事,可能也翻不起什么大浪,只不过瞎闹腾一番罢了。时间一长,其内部势必会出现分化,其意志势必会销钝,其势头也就会减弱,那时,国家就会走向大治。这是国家之幸,也是百姓之幸。但怕就怕朝廷表面上说立宪,而实际不立宪,或者假立宪。”
“按兄长的观察,这朝廷立宪,有几分是真的呢?”曹文俊急急地问,仿佛想一下子知道结果。
“愚兄愚钝,哪把这事说得清。”曹文成顿了顿,“不过,前几天我到赵卦仙那儿去了一下,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
“赵卦仙?他说了什么?”曹文俊打破砂锅问到底,好像不弄个水落石出决不罢休。
“从前年开始,赵卦仙一直在研究诸葛丞相的《马前课》,已研究完前面八课,无不与史实相符。他现正在研究第九课,按他的推测,朝廷立宪或不立宪,恐怕都没几年了。如此,就与童谣相应了,也与那轮回之说相符。”曹文成说着,脸上显出一种天意难违、无可奈何的神情来。
“哪真有这么神奇?尤其是童谣,完全是那些权术家们为了自己的利益编出来骗人的,我们怎能把它当真呢?”曹文俊不以为然。
“兄弟这样说,就过于偏执了。不管是权术家编造的,还是它自发流行的,它其实是代表了民心之所向。比如说汉末董卓乱政,人们对董卓痛恨至极,当时就有童谣‘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果然,董卓即被王允杀了。又隋末大乱,当时也有童谣:‘十八子,主神器。’不久,李渊太原起兵反隋,开创了大唐三百年基业。可见,童谣的出现是有它的社会基础的。”
“哈哈哈哈,兄长,不是我说你,你是书愈加读得迂了。这些,不过是小说家的附会,越发不能当真!你若一定要把它当真,那只能是愚弄了你自己,明眼人是不会信的。”曹文俊语含讥讽,轻轻地冷笑了一声。
“小说家附会也好,历史家严谨考证也罢,我们先不管它。但赵卦仙的灵异之处,你也是见过了的。与其信其无,不如信其有。反正,我对赵卦仙对《马前课》第九课的解说,还是深信不疑的。”曹文成并没因为曹文俊的冷笑就打住话头,他不但没有被曹文俊说服,反倒激起了曹文俊的兴趣。
“既然如此,那兄长不烦说来听听。”曹文俊半信半疑,沉吟了片刻。
“那天,他把第九课的卦辞写给我看,我在心里琢磨了半天,也不知所云。经他一点拨,觉得确实很有道理。大清朝国祚不远,可能就在这几年了。”曹文成唏嘘不已,连连摇头。
“是吗?诸葛亮固然神机妙算,又如何能把千年后的事预测得这么准?这会不会是后人附会的?”曹文俊一脸怀疑。
“贤弟,话不能这么说。古往今来,天下奇才,上能通天者不乏其人。比如说袁天罡和李淳风,他们的《推背图》也是屡被验证。只是我们智术短浅,难解其中奥秘。诸葛丞相精于八卦,乃古今奇人第一,死前留下这‘马前卦’,也是可能的,你就不必怀疑了。”
“我不是怀疑,实在是年代久远,真伪难辨。”曹文俊急忙辩解,“小弟有这些想法,但并不妨碍兄长把那卦辞和赵卦仙的解语说来听听,也让小弟长长见识。”
曹文成微微一笑,略略沉思了一下。“那卦辞就四句:‘水月有主,古月为君;十传绝统,相敬若宾。’兄弟,你想想看。”曹文成微笑地看着曹文俊。
曹文俊小声地重复完卦辞,便陷入了沉思。他只明白第三句,其他三句,想了好一会,仍不知所云。便拿眼看曹文成。曹文成又微微笑了笑。
“赵卦仙是这样解释的:‘水月有主’实际上是个字谜,谜底是个‘清’字,‘水’为‘清’字左边的水旁,‘月’为‘清’字右边的下半截,‘主’为‘清’字右边的上半截;‘古月’合起来是个‘胡’字,即‘胡’人,也就是满人。这两句是说大清朝是满人建立的。‘十世绝统’这好理解,是说大清朝到第十个皇帝时就要绝统。从顺治爷入关到今,掐指算来,不多不少,正好十个皇帝。这不是说大清朝要灭亡了吗?再说这个‘统’字,不正应了‘宣统’吗?不正可理解为大清朝的国祚‘绝于宣统’?只是最后那句‘相敬若宾’,我和赵卦仙想了半天,都没想出个所以然。或许是大清朝将会同汉禅曹魏、曹魏禅晋那样,也会采取禅让的方式,后主政者会对前朝皇帝相敬如宾吧。哪天事情验征了,疑问也就豁然而解了。”
“从这卦辞来看,赵卦仙说得颇有道理,后一句解不解得开,看来大清朝都是要灭亡的了。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是天意啊!”曹文俊颓然长叹一声,夹杂着许多悲伤。过了一会,他又说:“近来朝廷饬令各地成立咨议局,兄长对此有何看法?”
“朝廷饬令各地成立咨议局,足见朝廷立宪之决心。”曹文成思索了一下,“前些日我到荆州、汉口转了一圈,那些地方的士绅对立宪呼声很高,对成立咨议局,大家十分踊跃。但我们县好像还没有人发起。贤弟如果有意,何不起个头?你是受王知县几次嘉奖的人,我想,王知县肯定会批准你的倡议。怎样?”
听曹文成这样说,曹文俊反倒有点犹豫了。他呷了口茶,“反复想来,对革命,我虽然不反对,但并不十分赞同。因为这是要死人的。古人说,兴,百姓苦;亡,百姓苦。闹来闹去,总是我们当老百姓的吃亏。再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你我既然不是革命党,那革命成功,你我还不是照样儿靠边站?他们打下的江山,哪有你我的分?基于此,如果朝廷真的立宪,进行改良,未必不是件好事,对你对我。你说让我提议成立咨议局,正中我意,但万事开头难,不知从何着手为好?”
“你可先到县里去,会会同窗旧友,把你的想法向他们宣传宣传;然后写成文札,呈递给王知县。记得你中秀才,是他刚来当县令的那年,算起来,你还是他的门生。既然朝廷饬令各地,那我们替工县当然也不应例外,对此,我想王知县巴不得有人领头。如此,他岂有不准之理?贤弟,你说呢?”曹文成显得把握十足。
“好的。小弟明日就去一趟县城。”曹文俊精神一振,声调也高了许多。
正在这时,慧兰蹬蹬蹬跑上阁楼,喊他们去吃饭。喝酒时,兄弟二人又谈起了一些十屯的掌故。曹文成担心曹文俊底气不足,为了鼓励曹文俊,便又讲起了汪三爹。他说:
“汪三爹有三件事是值得我们蜂窝堡后人牢记的。第一件当然是杀洪胡子的事,这以前我跟你讲过,今日也就不多说了。第二件呢,是帮程知县解难。这程知县本是沔阳人,来到替工上任不到十天,就遇到了一件棘手的案子。王家场有个王员外,他媳妇七个月产下一子。这王员外感到十分丢脸,将媳妇告上县衙,说媳妇婚前不贞,定要将媳妇休掉,还要将那婴儿溺死。这且不说,他还要媳妇的娘家赔偿他娶媳妇的花销。媳妇娘家姓曾,也是乡绅之家,如果女儿被休,那不贞之名就背定了,人也就丢到了家。因此,曾乡绅动员各种关系,给程知县送了一大笔礼,要程知县维护女儿的贞节之名。王员外当然也托人送了厚礼。程知县本不想收这两份厚礼,因碍于送礼人的情面,只好收下。但案子如何判,真是束手无策,没办法,只好休堂,皱着眉头,长吁短叹回到内室。他夫人见他愁眉不展,便问情由,程知县一一告知。那夫人虽说是个女子,倒也有几分见识,便说:‘听说城南三十里外有个蜂窝堡,蜂窝堡里有个三相公,姓汪,此人饱读诗书,颇有讼才,老爷何不微服私访,问计于他,或许可得到个解决的办法。’程知县觉得有理,便把衙门的事交给县丞,次日一早,便青衣小帽,只身来到蜂窝堡拜访汪三爹。汪三爹把程知县迎进草堂,坐定,茶毕,程知县就那案子请教汪三爹。汪三爹一听,微微一笑,说:‘大人,这有何难?若大人肯按我的办法做,保准两家均无异议,而他们的钱财,一分不少全归大人。’程知县见汪三爹说得容易,立即一本正经道:‘本官并非爱那钱财,之所以收下,完全是情面难却。我初来贵县,虽然身为父母官,但如果这个案子断不好,哪还有脸在这县衙大堂上再坐下去?只好挂印归隐。如果三相公能解本官之难,那些钱财悉数归三相公,如何?’汪三爹捋了捋胡须,说:‘承大人厚爱,钱财就不要提了。’程知县正色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本官话已出口,三相公就莫要推辞。’汪三爹见程知县说得如此恳挚,起身弓腰给程知县行了个礼,说:‘大人,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程知县见汪三爹答应,喜不自胜,连声说:‘三相公,这案子……’‘大人,这案子实在太容易了,但就怕大人不肯按在下之言去做。’‘你尽管说来,我一定照办。’汪三爹见程知县态度坚决,便说:‘实在太简单了。明日大人升堂,只需把您自个往小里比一下,这案子就断了。’‘快说,如何往小里比?’汪三爹见程知县急不可待,内心暗暗好笑,他不慌不忙地说:‘大人,明日升堂,您先问原告,原告定然要说这孩子不足月什么什么的,您就把惊堂木一拍,骂他混账,然后说七个月生怎么啦?本县六个月降生,还不是来你替工担任了父母官?这孩子七个月出生,前途定不可限量!怎么就说其母不贞呢?如此,原告定然请求撤诉,那这案子不就结了吗?’程知县听了,想了想,的确是一妙招,怎么自己就没想到呢?回到县衙,升堂,果然一切都在汪三爹的预料中。程知县话刚出口,原告王员外立即叩头谢罪,请求撤诉。”
讲完第二件,曹文成又喝了口酒,才接着讲第三件。
“程县令之后,替工又来了一位陶县令。这位陶县令贪赃枉法,闹得民怨沸腾。替工城里的士绅纷纷跑到蜂窝堡请汪三爹出面整治他。那天,正是五月天气,晴空万里,阳光普照。汪三爹脚蹬木屐,一手打着雨伞,一手打着灯笼,过了南浦荷香,进得县城南门,便引来了好些人围观。大家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尾随着他一直来到县衙。陶县令见是汪三爹,不敢怠慢;但又对他的举动甚是不解,连忙问:‘今日晴空万里,阳光普照,三相公为何如此?’汪三爹不慌不忙,回头四下看了看,说:‘你是哪位啊?’陶县令颇感诧异,本想发作,见围观的人很多,担心有失风度,便耐着性子说:‘本官陶钧。’‘你在哪儿呀?我怎么看不见啊!’‘三相公说笑了。本官打坐大堂之上,看你清清楚楚,你为何说看我不见呢?真是岂有此理?’‘大人啊,你看我清清楚楚,但我看你糊里糊涂!你上任不到一年,替工就被你搞得昏天黑地、水深火热,以致民不聊生。百姓出行,大白天都要打雨伞、打灯笼、着木屐……’围观的民众见汪三爹道出了他们的心声,无不哈哈大笑,拍手称快。陶县令羞愧满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觉得在替工再难以立足,便找了个理由辞官而去。而汪三爹与陶县令那段对话,竟被那些好事的文人写进了花鼓戏《十三款》里呢……”
曹文成讲得津津有味,曹文俊也听得津津有味。听到后来,曹文俊明白了曹文成的良苦用心,决心好好联络同窗旧友,倡议成立咨议局,力争干出一番名堂来。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雪鹰,本名汪孝雄,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诗刊》《星星》《诗潮》《21世纪中国诗歌精选》《2011年中国诗歌精选》《中国当代民间诗歌地理》等国内外刊物和选本。著有诗集《平原志》、长篇小说《蜂窝堡》。
雪鹰长篇小说连载《蜂窝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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