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他最大的悲剧,是没能走出原生家庭的束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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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贾环的卑微

贾环是宝玉的弟弟,论理也是个公子,也应该很尊贵。可是由于出身以及他妈妈的个性,他的性格在成长过程中变得非常扭曲。
宝玉走出来永远漂漂亮亮、大大方方的;贾环永远是畏畏缩缩的、小里小气的。
心理学上讲到,如果前面有一个男孩表现非常杰出的时候,第二个男孩的个性会被压住,会有一个“结”,他会一直想要去突破,去对抗那个阴影。
贾环的第一次出场是这样的:“贾环也过来玩,正遇见宝钗、香菱、莺儿三个赶围棋作耍。”
这个围棋并不是我们现在下的围棋,有点像五子棋,可以用来赌博。“贾环见了也要玩。宝钗素日看他亦如宝玉,并没他意。今儿听他要玩,让他上来坐了,一处玩。”
因为是庶出,一般人对待贾环不会像对待宝玉一样,可是宝钗对人公平,她对待贾环和对待宝玉是一样的。
“一磊十个钱,头一回自己赢了,心中十分欢喜。后来接连输了几盘,便有些着急。”
贾环有点输不起。宝玉从来不觉得输赢有什么关系,他甚至希望输——丫头们高兴了,他也就高兴了,可是贾环不是。
“赶着这盘正该自己掷骰子,若掷个七点便赢,若掷个六点,下该莺儿掷三点就赢了。因拿起骰子来,狠命一掷,一个作定了五,那一个乱转。”
“莺儿拍着手只叫‘幺’,贾环便瞪着眼,‘六——七——八’混叫。那骰子偏生转出幺来。”
有时候觉得贾环真的好可怜。

李奶妈、赵姨娘、贾环,都是社会里的“幺”,他们都很卑微,他们不是宝玉,不是宝钗,不是挥霍大方得起的人。
“贾环急了,伸手便抓起骰子来,然后就拿钱,说是个六点。”他不肯认输,还要作弊。
莺儿很看不起他这样,说:“分明是幺!”宝钗见贾环急了,就制止莺儿说:“越大越没规矩,难道爷们要赖你?还不放下钱来呢!”
宝钗当然要为贾环遮挡一下。莺儿很委屈,明明是贾环作弊,自己却挨骂。
“不敢啧声,只得放下钱来。”然而她不服气,口内嘟囔说:“一个作爷的,还赖我们这几个钱,连我也不放在眼里。”
这话虽重,可是贾环已经听过不知多少次了,贾环越来越卑微其实跟经常听到这种话有关。
也是他个性真的不够大气,连一个丫头都对他说这种话。
02 每个生命都是无可替代的
接下来莺儿便拿他来跟宝玉比了:“前儿和宝玉玩,他输了那些也没着急。剩下的钱,还是几个小丫头们一抢,他一笑就罢了。”
事实虽如此,可这话在贾环听来就是伤害了。李奶妈的“结”、贾环的“结”都是卑微。
我们在生活里面最不容易注意到卑微者的痛苦,我们总觉得他是自找的。
可是真的不一定是自找的,多数时候是一次一次压抑、侮辱的累积,最后他就自我认同了这个卑微的角色。
接下来贾环就直接说:“我拿什么比宝玉呢。”贾环内心的痛苦暴露无遗。
这是作者了不起的地方,他厚道到能体贴卑微者的内心痛苦。
我们读到这几段的时候,应该特别回头去看看身边一些自己从来没有留意到的人。
有些人的生命是幸运的,会在很多的场合让人看到、注意到,然而并不是所有的生命都能如此。
如果要为这一回定一个名字,我觉得应该叫“卑微者的生命”,提醒我们卑微者的生命怎样才能被照顾。
莺儿拿贾环与宝玉比较,当然是无心的,但这却造成贾环非常大的痛苦。
贾环尽管拿到了钱,可是他心里也很讨厌自己。
一个卑微者,你在侮辱他、骂他的时候,其实他比你还要讨厌他自己,可是他没有办法,他好像没有别的选择。
这个时候宝钗连忙断喝住,她非常严厉地制止莺儿,一个丫头对贾环这样讲话是非常不礼貌的。
可已经挡不住了,贾环就说:“我拿什么比宝玉呢。你们怕他,都和他好,都欺负我不是太太养的。”
太太是指王夫人,宝玉是正房王夫人生的,而他是姨娘生的。
“说着,便哭了。”我们可以从贾环的语言中看到,他变成今天这样一个角色,不是一天两天造成的。
在心理学上,最后他一定会对抗宝玉——我故意跟宝玉不一样,宝玉是高贵的,那我就是卑贱的。
贾环的痛苦在于他一直要跟宝玉比,他没有发现自己的特征。
《红楼梦》让我们意识到,对于每一个生命来说,重要的是找到自己的特色,找到自己一个别人无法取代的长处。可惜贾环失去了这样的机会。
03 来自家庭的伤害最痛苦
宝玉说:“大正月里哭什么?”他在跟贾环讲道理,而不是教训他:“这里不好,你别处玩去。你天天念书,倒念糊涂了。”
下面的话其实是宝玉豁达的人生观:“比如这件东西不好,横竖那一件好,就弃了这件取那个。难道你守着这个东西哭一会子就好了不成。”
“你原是来乐的,既不能取乐,就往别处去再寻乐,玩一会子。你如今自招烦恼,难道算取乐玩了不成?不如快去为是呢。”
宝玉觉得天地这么大,好东西多的是,总有你喜欢的,你为什么一定要跟你不喜欢或让你不快乐的事物搅在一起呢?你自己要懂得怎么去相处。
这里既不能取乐,你就到别处寻乐去。“贾环听了,只得回来。”可是贾环回到家,问题才真正发生。
他母亲赵姨娘看他哭过,又一脸生气的样子,就问他:“又是在那里垫了踹窝来了?”这是非常粗俗的话,意思是你没事跑出去,在哪里又被人家整了。
赵姨娘在贾府里是一个上不上下不下的角色,夫人小姐没有把她当成主人,丫头又觉得她跟她们不同,可能到哪儿都碰钉子。
贾环赌博作弊抢丫头的钱,自己也不好意思讲,就说:“同宝姐姐玩的,莺儿欺负我,赖我的钱,宝玉哥哥撵我来了。”
赵姨娘对着他的脸吐了一口唾沫:“谁叫你上高台攀去了?下流没脸的东西!那里玩不得?谁叫你跑了去讨没意思!”

这里包含着非常强的自卑感,她虽然在骂她的孩子,其实骂的是她自己。
“谁叫你上高台攀去”,意思是我们根本就是卑贱的人,高攀不上,没有办法和那些人在一起。
在这个大户人家中,类似贾元春回来这样的正式场合,赵姨娘是不可能出场的。
她讲话又那么粗,真的重要场合,不知又捅什么娄子,所以常常会被藏在角落里。
她越来越闷,闷到最后就变成酸,酸其实是一种委屈,生命没有得到伸展。
这时她看到别人所有的幸福和美好,都会不舒服。
赵姨娘生了两个孩子,她对待女儿探春也是一样。探春非常优秀,诗写得好,管家管得好,可是赵姨娘常常跑去闹她,讽刺她说你跟我们不一样了。
后来探春远嫁,跟她完全断绝了关系。
赵姨娘以后还会有几次出场,她的存在一直让我们感觉到一种痛苦。在这样的一个社会里,她的身份很尴尬,没有归宿。
如果她要变成主子的角色,是要有一些教养的,至少不会对孩子吐痰、责骂,这些都不应该是母亲对孩子应该有的行为。
可她骂得这么难听,是因为她的痛苦,因为她觉得自己就是下流没脸的。
可能有时候她也被人家这样骂,所以就回过头来骂自己的儿子。
在这样的情况下,贾环童年的教育根本没有机会健康起来。
读了《红楼梦》的这个部分,在生活里你看到一个人有贾环这种反应的时候,就会猜到很可能他的成长曾经很艰难。
一定有什么样卑微的记忆使他没有办法开朗或者健康起来,没办法跟别人好好玩在一起,没办法表现自己的长处,找到自己的特征。
我有时候也想,我如果是贾环,回到家里妈妈劈头就骂,诸如下流没脸的东西一类的话,大概一生都会受伤害。
编辑 :ruy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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