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毫无管家经验,为何却能一针见血,指出贾府的经济弊病?

林黛玉作为金陵十二钗之首,品貌俱佳,固是正论,然身体孱弱、能力不足则往往被众多读者诟病,并认为:林黛玉毫无管家之才,终究还是宝钗适合当荣国府的宝二奶奶。

此论着实谬矣,近来已有不少论者替黛玉“平反”,举得最多的例子就是第62回“憨湘云醉眠芍药裀,呆香菱情解石榴裙”,彼时贾宝玉、林黛玉谈论“探春改革”,黛玉就明确表示自己对探春的支持:宝玉道:“你病着时,她(探春)干了好几件事。这园子也分了人管,如今多撷一草,也不能了。又蠲了几件事,单拿我和凤姐姐扎筏子,禁止别人,最是心里有算计的人,岂止乖而已!”黛玉道:“要这样才好,咱们家里也太花费了。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计,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宝玉笑道:“凭他怎么不接,也短不了咱们两个人的。”——第62回林黛玉之着眼忧患,贾宝玉之享于安乐,二者形成鲜明的对比。

面对探春采取的“承包大观园”的措施,林黛玉看到了背后的有利之处——可以帮助荣国府开源节流;贾宝玉却显得傻傻愣愣,只想着园子被承包之后,自己不能随便摘花撷草,扰了自己的兴致。由此情节,可起到管中窥豹之妙用——林黛玉并非没有管家之能,她和薛宝钗一样,碍于客居贾府的身份,无法参与贾府的管理而已,岂不见第55回“凤姐论人”,俨然将钗、黛两人合并谈之:凤姐儿道:“我正愁没个臂膀。虽有个宝玉,他又不是这里头的货,纵收伏了他,也不中用;大奶奶是个佛爷,也不中用,二姑娘更不中用,亦且不是这屋里的人;四姑娘小呢、兰小子更小;环儿更是个燎了毛的小冻猫子......再者,林丫头和宝姑娘,她两个倒好,偏又都是亲戚,又不好管咱家务事。”——第55回凤姐何等眼高于顶,却认为“林丫头和宝姑娘,她两个倒好”,此话已是对林黛玉管家能力的极大肯定。但细细论来,有许多读者感到好奇:林黛玉既然是个贵族小姐,平日又不参与大观园的管理,她是怎么看出贾府的经济状况陷入了“出多进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的状况?事实上,曹雪芹埋伏了很多细节伏笔,笔者先举一例。

诸君可还记得第73回的“贾母查赌”事件,彼时大观园内林之孝的两姨亲家、厨房柳家媳妇之妹、迎春之乳母三个大头在大观园内组织夜间聚赌,导致园风恶劣,一时竟不能禁止,最终是探春向贾母讲述了这个现象,聚赌现象才得到了遏制:独探春出位笑道:“近因凤姐姐身子不好了几日,园内的人竟放肆了许多。先前不过是大家偷着一时半刻,或夜里坐更时,三四个人凑在一处,或掷骰或斗牌......”贾母听了,忙问:“你既知道,为何不早回我们来?”探春道:“我因想着太太事多,且连日的心不静,所以没回。”——第73回对于大观园内的聚赌之风,貌似只有探春一人放在心上,所以曹公特意安排她来顶住非议,主动向贾母“汇报情况”,实则不然。

其实大观园内的赌博之风,林黛玉是早已知晓的,贾母查赌之事发生在第73回,而早在第45回“金兰契互剖金兰语,风雨夕闷制风雨词”中,曹公就已然让林黛玉接触到了园内的聚赌乱象。彼时蘅芜苑的婆子奉宝钗之命,来潇湘馆给林黛玉送燕窝疗养身体,而这个婆子恰就是聚赌人员中的一位:黛玉道:“回去说费心。”命她外头坐坐吃茶。婆子笑道:“不吃茶了,我还有事呢。”黛玉笑道:“我也知道你们忙。如今天又凉,夜又长,越发该会个夜局儿,痛赌两场子了。”婆子笑道:“不满姑娘说,今年我就大沾了光了,横竖每夜各处有几个上夜的人,误了更也是不好;不如会个夜局,又坐了更,又解闷儿。今儿是我的头家。如今园门关了,就该上场了。”——第45回此处脂砚斋有一段略长的批语:几句闲话,将潭潭大宅夜间所有之事,描写一尽。虽偌大一园,且值秋冬之夜,岂不寥落哉?今用老妪数语,更写得每夜深人定后,各处灯光灿烂,人烟簇集,柳陌之上,花巷之中,或提灯同酒,或寒夜烹茶者,竟仍有络绎人迹不绝,不但不见寥落,且觉更胜于日间繁华矣。此是大宅妙景,不可不写出。又伏下后文。

如此公府大宅之细腻文笔,非真实身处封建贵族生活者不能写出,为曹公心思文笔一叹的同时,我们也不可忽视:林黛玉其实早已洞察了大观园内盛行聚赌消遣之风!甚至婆子还未张口,林黛玉已看透婆子之行为模式,不得不说,林黛玉的聪慧确非常人可及。脂砚斋称“伏下后文”,何为后文?自然便是指第73回的“贾母查赌”,可见曹公最早透露大观园赌博之风,便是借林黛玉之眼看出,借林黛玉之口说出。透过一叶,可望背后泰山,便知林黛玉并非闭目塞听之贵族小姐,恐怕除了聚赌,林黛玉对大观园内的种种事务皆冷眼旁观,但贾府众人乃至读者,却误认为林黛玉每日只是哭哭啼啼,感慨身世,做几首抒情之诗而已,忽略了林黛玉的世俗才能,着实是很大的误读。同时,林黛玉能对贾府内部经济有基本的认知,很大程度上源于她和王熙凤的亲密关系,这一点曹雪芹写得太过隐晦,以致被诸君忽视。

第46回“尴尬人难免尴尬事,鸳鸯女誓绝鸳鸯偶”,彼时贾赦意欲强娶鸳鸯,邢夫人便去找王熙凤商量,期间发生了一件趣事:鸳鸯嫂子规劝其从了贾赦,却被在场的平儿、袭人两人怼了一通,鸳鸯嫂子便向邢夫人汇报情况,但碍于王熙凤在场,不敢说出平儿之名(平儿乃王熙凤心腹),彼时王熙凤、丫环丰儿两人巧妙地用林黛玉来打圆场:丰儿忙上来回道:“林姑娘打发了人下'请’字,请了三四次,她(平儿)才去了。奶奶一进门我就叫她去的。林姑娘说,'告诉你奶奶,我烦她有事呢。’”凤姐儿听了方罢,故意的还说:“天天烦她,有些什么事?”——第46回王熙凤、丰儿两人很有默契,言之凿凿地称“平儿被林黛玉叫去”,并卡准时间点“奶奶一进门,我就叫她去的”,言外之意是告诉邢夫人:鸳鸯嫂子不可能遇到平儿,肯定是误传。

但我们读者站在上帝视角,则知王熙凤、丰儿这对儿主仆明显在说谎,哪里有什么林姑娘叫平儿过去的事!可这就从侧面反映出一个事实:林黛玉必然日常和王熙凤、平儿等人私交甚好,也正是因为众人都知道这一层,所以王熙凤、丰儿才会默契地用林黛玉来做“挡箭牌”——平儿去找林黛玉,最具有说服性。

而王熙凤、平儿都是荣国府的实际管理者,林黛玉和她们接触,安能不了解荣国府的内部情况?参看第39回袭人询问月钱延迟发放一事,平儿便直言相告月钱拿出去放高利贷了:袭人和平儿同往前去,让平儿到房里坐坐,便问道:“这个月的月钱为什么还不放?”平儿见问,忙悄悄说道:“迟两天就放了。这个月的月钱,我们奶奶早已支了放给人使了,等利钱收齐了才放呢。你可不许告诉一个人去。”——第39回由此观之,林黛玉之所以能心算出贾府“出得多,进得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的经济状况,有很大的可能是从王熙凤、平儿这里得到的琐碎信息,只不过林黛玉天性聪慧,能透过现象看到本质,分析得出贾府在走下坡路的现实,此并非曹公无中生有之文,终是我等读者读书不细致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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