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是失眠,杜甫与苏轼各作诗一首,题目还一样,看看哪个更高明

苏轼在一篇文章中有过这样的论述(以下用苏轼口吻):晚唐诗人司空图自己评价自己的诗,觉得很有韵味,属于意在言外,而言外有韵,回味悠长,不是对生活有深切体会的人是无法明白其中诗意的,比如他有两句诗这样写道:棋声花外静,幡影石坛高(幡,指佛家用的旗帜、幡帜)。后来我(指苏轼)有一次去五老峰游玩,大概午后的时间,我走进了白鹤院,只见寺院里面“不见一人,惟闻棋声”,然后才明白了司空图这句诗中的意境,也才明白了这两句诗的高明之处。但我(指苏轼)还是隐隐觉得他的诗句有一些“寒俭的僧态”,后来又读到杜甫的诗句,“暗飞萤自照,水宿鸟相呼”,才明白了才力的高健,还是要看天赋的,司空图之才力则去子美远矣

这段话出自《苏文忠公文集》,原文里面还夹杂着许多其他的诗句和议论,这里只将与本文有关的段落进行翻译。

苏轼这段话的意思是,许多诗歌,需要读者有深切的人生经验和生活体会之后,才能懂得其中的境味。但是普通的诗人和超级巨星般的诗人,在才华、笔力、技巧以及境界这几个方面还是有差距的。比如晚唐诗人司空图这两句,“棋声花外静,幡影石坛高”,表现了深山庙宇中极其幽静的午后,没有寺僧的踪影,只能听到从花圃那边传来的棋声。的确是极幽静的境界,但除此之外便没有更深层次的韵味了,你不知道诗人此刻是怎样的情绪状态,也不知该用怎样的思想感情来解读它(好像晚唐苦吟派诗人都挺擅长写这类不见情感但词句工巧的诗歌的)。而后面引用的杜甫这两句,“暗飞萤自照,水宿鸟相呼”,则有不同,我们且来看一看这首杜诗究竟高明在那些地方。

倦夜

唐代 杜甫

竹凉侵卧内,野月满庭隅。

重露成涓滴,稀星乍有无。

暗飞萤自照,水宿鸟相呼。

万事干戈里,空悲清夜徂。

这首诗作于唐代宗广德二年(764)初秋,此时安史之乱已经结束,但这场战乱好像开启了大唐王朝的乱世序幕一样,从那以后,叛乱和割据一场接着一场,此起彼伏,就连原先归顺大唐王朝的友好邻邦们也开始不断侵扰,这不,西南的吐蕃看着江河日下的大唐也不禁蠢蠢欲动,最终还是操戈相向。《资治通鉴》记载,“吐蕃入大震关,陷兰、廓、河、鄯、洮、岷、秦、成、渭等州,尽取河西、陇右之地。唐自武德以来,开拓边境,地连西域,皆置都督、府、州、县。开元中,置朔方、陇右、河西、安西、北庭诸节度使以统之,开屯田,畜马牛,军城戍逻,万里相望。及安禄山反,胡虏尽蚕河西之地;数年间,西北数十州相继沦没,自凤翔以西,邠州以北,皆为左衽矣。”这等于说,成都平原以北和以西之地,已尽归胡虏之手,而成都这个可供大唐天子避难之所也几乎成为战争前线。杜甫这首《倦夜》便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作成。

前四句写初秋夜晚的失眠过程,从室内到室外,从子夜到破晓,诗人因心中有所郁结而辗转难眠,人是疲乏的,精神是紧张的,这种失眠的夜晚就叫“倦夜”。再加上颈联两句,“暗飞萤自照,水宿鸟相呼”,前六句就将诗人长夜漫漫、夜不能寐的过程都给写出来了。这六句有两个特点,一是无一字与失眠有关却处处是失眠时候的所见所感;二是此六句全为客观描写,但却处处指向着那个看到听到感受到这一切的亲历者——诗人自己,由此这六句三十个字也就字字都熔铸着诗人的情感了。试想,若诗人此刻没有敏感而焦虑的心情,他怎能在疲倦的初秋之夜感受到竹席的寒凉,他怎能为竹叶上露珠的滴答声所扰,他又如何深切地观察到萤火虫的自照与鸥鸟的相呼呢。有一种注解将“水宿鸟相呼”句中的“呼”字解释为“打呼噜的呼”,说诗人实在难以入眠,于是移步院外,草堂的深夜实在太安静了,诗人竟然都听到了鸥鸟的呼声,大自然中生物的安心、自适和无忧无虑,更加衬托出诗人内心的焦虑,也更加衬托出这个失眠之夜的宁静,两相对照之下,诗中所包含的情感也就为读者所深刻感知了。(我觉得这个解读简直神了,若是解读为鸥鸟呼唤同伴则诗意减去一半)

最后两句“万事干戈里,空悲清夜徂”(徂是消逝的意思),点明全诗的精神内核,诗人始终不忘忧国忧民,以一匹夫之身,书尽家国天下的忧虑。其实我以前读到这类诗的时候都认为忧国忧民不过是诗歌的一种题材而已,但这段时间实实在在看到了大时代下小人物的悲欢离合、生离死别,便对这些忧国忧民有了更深切的理解。的确,就如同那句话中说的那样,时代的一粒灰,落在个人那里,可能就是一座山

读过了杜甫的深厚,我们再来看一看苏轼用同样一个题目所作的一首诗,看看他又是怎样的心情呢。

倦夜

北宋 苏轼

倦枕厌长夜,小窗终未明。

孤村一犬吠,残月几人行。

衰鬓久已白,旅怀空自清。

荒园有络纬,虚织竟何成。

写这首诗时的东坡身在儋州(今海南省),已过耳顺之年,这也是他最后的一个贬谪之地。漫漫长夜,夜不能寐,由此而想到他这孤旅般的一生,心中也是有所郁结,同杜甫那首一样,东坡也是失眠了一整夜。

先将诗句略作翻译:只有失眠的时候才懊恼夜的漫长,不停地望向小窗处,却始终不见黎明的到来。不知已是几更天了,村子那头传来了犬吠,或许是有几位行人在匆匆赶路吧,他们定当是为了生活在奔波。看看自己已经到了鬓衰之年,却还在人生的旅途中波折不断,想到这里不禁辗转反侧。这荒凉的院子里有蟋蟀的叫声,它们整夜里“吱呀吱,吱呀吱(谐音织呀织,织呀织)”地叫个不停,但织巾又几时能成呢?(蟋蟀,又称络纬、纺织娘,苏轼这里用字面意思反衬自己劳碌一生而无所成)

可以看出,前两句表现了诗人辗转难眠时的焦虑;次二句用犬吠联想到行人,又反衬出自己的孤独寂寞;五、六两句感慨自己人生孤旅的惆怅;七、八两句抒发人生理想不能实现的无奈。人生的孤旅,贬谪时的孤独寂寞,就在这个失眠的夜里,化作了一声声“吱呀吱,吱呀吱”!

清代纪晓岚评价这首诗道:结有意致,遂令通体俱有归宿。若非此结,责成空凋。

清代文人查慎行这样评价道:通首俱得少陵神味。

就笔力、韵味、境界和思想感情来说,苏轼这首比司空图那两句要高明许多,其才力堪与杜甫一较高下,只是就这首来说,其中袒露的肺腑比起杜诗还是稍显气短,一家之言,一家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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