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听-周日专栏(161) | 崔加荣:冬日记事

文 / 崔加荣

图源 / 堆糖

主播 / 自在花开

立冬后,大部分植物都褪去了绿色,河坡上的野草枯黄,树木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间或顶着一个大大的老鸹窝。刚出苗的小麦像婴儿的头发,稀稀拉拉地盖不住地,露出一行一行的土层。

早晨起来去菜园,是父亲的功课。菜园里的萝卜白菜都满头霜花,像父亲满头的白发。萝卜经霜一打,变得脆甜脆甜,拔回来洗净,再买几个芥菜辣疙瘩,一起用推子推成条,晒半干,就可以腌咸菜了。

萝卜条晒在高粱杆箔上,像肥肥的豆虫。箔底下用长凳子支起来,鸡和狗在下面钻来钻去,小时候我也跟着小狗钻,还顶翻过萝卜条。有的鸡淘气贪吃,扑棱一下跳到箔上,啄一口萝卜条,辣的,吐掉。再啄一口辣疙瘩,苦的,再吐掉。挑来拣去无所食,索性跳下去。等母亲来看时,白生生的萝卜条上一排泥土爪印。母亲一脚踢过去:这浪鸡,没有你不作败哩!鸡是母亲的跟脚虫,不怕也不跑,只是稍微躲闪一下,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鸡是母亲养的,留给孙子过年回来玩、喝鸡汤。孙子们住城里,没机会和鸡玩,回到老宅和鸡比着“咯咯咯”叫,高兴得手舞足蹈,笑声传染给母亲,她脸上也开出了花朵。

数年前,家里拆掉瓦房盖了楼,院子变小了,母鸡也没了抱窝孵蛋之地。为了逗孙子们开心,父亲赶集买回一群小鸡娃,也不管公鸡母鸡,只管让母亲养着,用纯粮食追膘,仿佛面对的是一群小孙子。

院子拆掉之前,母亲从不舍得买鸡娃,都是让母鸡孵。

公鸡打鸣,母鸡下蛋,是天经地义的事儿,母鸡孵小鸡也是天经地义的事儿,不像现在的鸡只管下蛋,也不像现在的人生了孩子就扔给保姆,只准吃奶粉。暮春时节,老母鸡母性大发,“啯啯啯”地跳到鸡窝里抱窝。母亲见状大喜,把攒好的鸡蛋拿出来,在灯光下逐个照一遍,把没长胚胎的白蛋挑出来,剩下的拿到鸡窝让老母鸡孵着。老母鸡孵够三七二十一天,小鸡娃便破壳而出。

孵下的雏鸡娃,成群成群地跟在母鸡身后,“啾啾啾”叫着,老母鸡“啯啯啯”在前面走着,不时回头招呼小家伙们。母亲喂小鸡十分用心,先是蒸小米饭喂雏鸡,大一点就开始蒸大米饭喂。长到半斤重了才吃小麦粒儿。看着你争我抢啄小米的小鸡娃,母亲一脸慈祥,眼里放着光彩。我问母亲:鸡怎么没奶吃?母亲笑而不答,只顾喂鸡。吃饱了的小鸡娃被母鸡带着,或去沙土窝里晒太阳,或钻到母鸡身下取暖。阳光把沙土晒得暖暖的,我抓一把放到手里,沙土从指缝间流下来,手心里痒痒的,像有柔软的小鸡娃在动弹。见我靠近,母鸡脖子上的羽毛竖起一个大圈,极力张开翅膀,把十几只小鸡娃罩住,连一只爪子都不露,在阳光下像一个夸张的雕塑,我突然想钻到母鸡身下,感受一下有多暖和,会不会像母亲晒过的被褥带着阳光的味道。

尽管母亲如此小心翼翼,小鸡娃也有短命鬼,有的长到半斤多重了,也逃不过鸡瘟。鸡瘟像一阵风,抑或像甜腻的泡桐花香,悄然而至。活蹦乱跳的鸡群里,突然有一两只垂眉闭眼,无精打采,走起路来晃晃悠悠。一天半天后,在树根旁一卧不起、气绝而亡,或者晚上进了鸡窝早上就没出来。患病的鸡死了,活着的鸡大摇大摆地从它们身旁走过,视若不见。每当看见杀鸡,我会于心不忍,可想起它们视若不见的场景,我心里便放宽许多。鸡虽死,却是不舍得丢弃的,母亲会精心收拾了,炖出一锅美味。母亲为鸡的死而惋惜得甩手不已,我却端着碗窃喜。直到有一天,母亲早上打开鸡窝门,一下子从鸡窝里扒出来七八只死鸡,我揉着眼睛去厕所时,看见她满眼的泪水,顿时震惊了。

一窝小鸡娃十几只,逃过鸡瘟劫难的都是幸运儿,但偶尔也有飞来横祸。夜深人静的秋冬之夜,黄鼠狼常常会来打劫。有时母亲刚睡下,朦胧中觉得鸡窝里有动静,慌忙披起衣服跑去查看,也不见有黄鼠狼。回去刚睡下,又觉得有动静,如此三番,折磨得母亲疲惫不堪,昏昏睡去。第二天早晨打开鸡窝,发现少了一只鸡,弯着腰往鸡窝里一看,一只鸡血淋淋地躺在里面,母亲除了心疼不已,也只能骂几句。第二天,父亲找来一堆半截砖头,把鸡窝加固了,夜里才放下心来。我对黄鼠狼的联想,倒不是给鸡拜年,而是梦寐以求的狼毫毛笔,于是倒盼着黄鼠狼来,梦想着父亲能抓到一只,拔毛做毛笔。

母亲的鸡在家里养,村里人则不尽然。有人养一笼子鸡,每天早上拉到田里放养,晚上一吹哨子,鸡呼啦啦跑回笼子里,坐着架子车回家过夜。

玉米丛里蟋蟀多,且没见过天敌,个个都是呆子,眼看着鸡伸着脖子过来,还不知危险,不躲不闪,最后自然就成了囊中之物。夏风吹过,玉米叶沙沙作响,三五成群的鸡张开翅膀,爪尖点地,掠地疾驰,如大侠水上漂。

田里的鸡吃得饱,玩得欢,我们就眼红,和鸡斗气。小伙伴们一阵嘀咕后,办法就来了。跑回家抓一把玉米粒儿,用锥子钻一个小孔,从母亲针线簸箩里偷一段棉线,从小孔里穿过。小伙伴全神贯注拴玉米粒儿,狗在脚底下摇头摆尾,兴奋地钻来钻去。拴好玉米粒儿,我急不可耐往外跑,一脚绊在狗身上,狗没事,我啃了一嘴泥。也顾不得疼,爬起来又跑。一伙人跑到玉米地里,把玉米粒儿扔到鸡群里,人远远地躲着。等鸡吞下玉米粒儿,几个人异口同声喊出来:“哇!钓到了!”

鸡上钩后,自然不甘心,打着嗝儿甩着头往后退。我们哪里肯依,慢慢收紧棉线,一点一点来到鸡跟前,手到擒来。当然,人有失手,马有乱蹄,也有的鸡挣扎力度大,竟然把玉米粒儿吐了出来,逃之夭夭。

逮住鸡了,几个人商量着如何处理,有的建议烧了吃,有的建议炖了吃。

我可不敢拿回家炖,要炖拿去你家炖。

俺妈会打死我,我也不敢。

那咱拿到坟地里烧了吃吧!那里隐蔽。

万一有人看见冒烟,一样死定了,不行不行!

商量半天,只好把鸡放了。放了又钓,钓了再放,如此反复,半日光景就愉快地过去了。等炊烟升起的时候,我们神气十足地走回村里,看着我们胳膊上脖子上的一条条红痕,没有人知道我们心里的快乐和幸福来自哪里。时过境迁,早已步入不惑之年的我,仍对那曾经的快乐无法释怀。

八月十五前后,小母鸡长到一斤重,羽毛丰满,身材健壮,活脱脱一个大姑娘似的。母亲仔细观察一番,弯腰逮住一只,左手抓住膀根子,右手伸出两根指头,往鸡屁股里一探,脸上露出难以掩盖的微笑:开二指裆了,快了。母鸡下蛋不藏着掖着,该下蛋了,便会“咯——咯咯”地到处宣扬。母亲拿出一把秕麦撒到地上:窝里有麦秸,快去下吧,别来显摆了。小母鸡啄几粒秕麦,果真跑去鸡窝下蛋。有时母亲明明摸到要下蛋,到黄昏也不见下蛋,母亲知道遇上丢蛋鸡了。第二天,她拿出一个鸡蛋,放到鸡窝里,作为引蛋,抓住丢蛋鸡放进窝里,让它看看,一次两次,母鸡果然回来下蛋了。我摸着头,感觉十分神奇。母亲洗好我的衣服每天放同一个地方,我都找不到,见天还喊着“妈!我的裤子呢”,这母鸡怎么就琢磨到母亲的心思了呢!

我读书熬夜多,上火喉咙疼,母亲从鸡窝里拿一个带着余温的生鸡蛋,一头开一个小孔,一头开一个大孔,小孔进气,大孔喝鸡蛋。我嘴对着大孔用力一吸,“呲溜”一下蛋黄和蛋清一股脑儿就滑进了肚子里。如此天然良药,或许只有在那个年代才能放心享受到。

公鸡除了天经地义的打鸣,剩下的命运就是变成美味了。那年月日子紧巴,猪要喂到年底才可以杀了吃肉。平日里能解馋的,除了鸡蛋,就是鸡肉。母亲捡鸡蛋时,会踢一脚身旁的公鸡:死公鸡头子,长得瞎快,也不下蛋,早晚杀了你。

母亲撂下这话不几日,就到了八月十五中秋节,没钱买猪肉,自然是要杀鸡过节。磨刀,烧水,开膛破肚,“砰砰砰”剁成块儿,柴火在灶膛里烧得噼噼啪啪响。不多时香味儿便飘出厨房,飘出院子,连邻家的黑猫都知道我们中午吃鸡肉,隔墙“喵喵”地馋叫。对于一个十几口人的家庭,杀一只鸡,简直是杯水车薪,匀不过人头碗。母亲是个魔术师,她选择刚拔的萝卜,末茬的眉豆,或者遗漏在树上的葫芦瓜,七拼八凑,炖出来满满的一锅,入了鸡汤味儿的萝卜瓜豆,每人盛一碗,绝不比鸡肉逊色。我每次都是端起碗就走,从没留意母亲的碗,偶然一次不小心洒了半碗,沮丧着脸转回厨房去再盛一碗,突然发现母亲碗里只有稀稀拉拉的萝卜和眉豆,不见半点鸡肉。我愣了一下,仰着脸出去了,母亲骂着我不要仰着脸走路,我不敢低头,怕泪水掉下来。

养鸡要操心,蒸米,剁菜,回笼,放窝,哪一样都是麻烦事儿。可是母亲从不嫌麻烦,养鸡是母亲能给孩子们改善生活的最好方法。每次看着我们吃鸡的馋样儿,母亲脸上都会显露出自信和自豪,这是母性和力量的展示。母亲一生都在为这种母性和力量而努力,能为孩子奉献一些什么,是她最开心的事情,细到一顿饺子,一把香椿叶,都令她因自己的价值而感到无比自豪。

从骨子里,我喜欢和母亲进行这种心灵上的互动。尽管我早已衣食无忧,在城里可以买到任何美食和物件,可我不断为她创造机会。让她种萝卜,让她种花生,让她养土鸡,告诉她在城市里根本吃不到乡下的味道。母亲收了菜和庄稼打包好,杀了鸡冷冻好,让人捎过来,或者寄过来。收到后我会告诉她很新鲜,还带着她的温度呢。尽管在乡下买一箱豆角才十块钱,快递费都要三十块,可是我愿意,母亲也愿意。这是我和母亲之间的秘密通道,这通道能把家乡的土地和庄稼最直接最鲜活地展现在背井离乡的游子面前。

当我摸着这些萝卜,豆角,母亲手上的余温像一股电流,迅速传递给我。我早已练就和母亲一模一样的炖鸡厨艺,也早已熟知萝卜白菜的栽种方法,但我仍会隔三差五地打电话回家,问妈妈炖鸡放多少料,问爸爸白菜何时播种。我啰啰嗦嗦地问,父亲和母亲不厌其烦地教。

每当孩子嫌我管教啰嗦时,我都想打电话给母亲,想让她啰嗦一下,让我感觉到我还是一个孩子。年轻人走得太远,就要不时回头,等一下年迈的父母,父母是心底最后的靠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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