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经针功夫:《九针十二原》揭密
原文:
黄帝问于歧伯曰:余子万民,养百姓,而收其租税,余哀其不给,而属有疾病,余欲毋使被毒药,无用砭石,欲以微针,通其经脉,调其血气,营其逆顺,出入之会,令可传于后世,必明为之法,令终而不灭,久而不绝,易用难忘,为之经纪,异其章,别其表里,为之终始,令各有形,先立针经,愿闻其情。
注释:
此一节看似平淡而泛泛,其实已经深刻地概括出针刺治病的基本原理,那就是“通其经脉,调其血气”。换言之,在《黄帝内经》(以下简称《内经》)的作者看来,凡人体一切疾病都是经脉不通,血气不调所致,也正因为病机如此,所以才可以用“微针”治疗疾病。“微针”是金属针具(亦即本篇所谓“九针”)的统称。“微”的本意是精微、小巧,此乃相对于“砭石”而言。因为“九针”都是金属打制而成,和粗陋笨重的石质针具相比,自然精微小巧了许多,故谓之“微针”。砭石是上古先民的医疗器具,尽管砭石是从石器工具的不断革新中演化出来,但是仍然相当粗陋,充其量只是用于刺切肌肤脓疡等简单外科疾病,至中古时期发明了金属针具,而金属针具可以刺入正常的肌肤之内,起到“通经脉,调血气”的作用,进而调整改善内部脏腑的生理功能,从而向复杂的内科疾病发起挑战,故金属针具的发明不但在医学史上是一重要的里程碑,而且在当时也属于医疗技术方面的一个巨大进步。
《灵枢经》的作者之所以把“九针”作为第一篇的标题,就是为了刻意地强调金属针具的出现对于当时的医学领域所具有的划时代意义。然而随之而来的便是客观上迫切需要建立一套关于针刺治病的理论,以指导人们正确地认识复杂的内科疾病以及正确地使用这些金属针具,这就是《内经》(即流传于后世的《灵樞》与《素问》)的由来,其中《素问》主要讲如何正确地认识疾病,《灵枢》则主要讲如何使用针刺的方法治疗疾病,此所以《灵枢》在当时又名为《针经》。
“为之经纪”是说编撰的这部著作要达到比较高的学术水平,以成为医学领域之经典教科书。
“异”,分别主次;“章”,章节;“别”,分别顺序;“表里”,表象与本质,代指总纲和子目。“异其章,别其表里”,是说《灵枢》这部大型论著必须按照纲目主次顺序,分章节叙述。
“为之终始”是说《灵枢》这部书有始有终,是一套完整系统的理论。
“令各有形”是说《灵枢》这部书所讲述的每一条治疗法则,都紧密联系临床实际,言之凿凿,论有实指,绝非华而不实哗众取宠之空谈妄说也。
《内经》作者正当医学史中的上古与中古的交替时期(从“无用砭石,欲以微针”句足可以认定,砭石时代刚刚过去,微针时代刚刚到来),所以历史地承担起创立“针经”的重任。然而从历史验证的实际效果来看,这也正是包括中草药治疗在内的所有中医理论的源头,所以,深入细致地研究《内经》,以揭示其中蕴涵的奥秘,对于探寻中医理论的来龙去脉、把握中医理论的本质,是非常必要的,也是唯一的途径。
这一小节主要讲著书的目的以及著述原则,实即相当于《灵枢》这部书的概论。
原文:
歧伯答曰:臣请推而次之,令有纲纪,始于一,终于九焉。
注释:
“纲纪”即总纲和子目的意思。“始于一,终于九”最早出自古人的自然崇拜与数字崇拜的结合,例如一天、二地、三人、四时、五音、六律、七星、八风、九野之类,后来又演化为圆满的、系统的、完整的、有始有终的意思。此乃谓《九针十二原第一》至《终始第九》这头九篇文章是全书的总纲,后面的72篇则统统是子目,共同构成了一整套系统的理论。因此,按照《内经》作者的本意,本篇作为第一篇,实乃《内经》全书的总纲领,最为紧要,可称关键的关键(所以作者又专门编撰了一篇《小针解》,为本篇文字作详尽的说明,这在《内经》是绝无仅有的例外)。后世有很多专家学者竭尽毕生精力以研究《内经》,然而穷经皓首,一无所获,原因就在于不晓得“纲纪”之分,或者把本篇当成了浪漫迂阔之文,粗粗一略而过,于是无从把握《内经》的关键要领。
原文:
请言其道:小针之要,易陈而难入。
注释:
“小针”与“微针”有所不同。“微针”是全部金属针具的统称,九针都可以称微针(是相对于砭石而言),而“小针”则是特指九针中较为细小者。我们看“九针”中本有“大针”、“长针”之名,可知此所谓“小针”绝非囊括九针之意。实际上,在《内经》作者,真正具有通经脉、调血气作用的只是九针中的毫针与锋针,而毫针最纤细,锋针最短小,属于型号偏小者,故称“小针”,而又粗又长的针只是在特殊疾病的治疗时偶尔一用,因此,所谓“小针之要”,也就是我们经常使用的、具有通经脉调血气的作用、用来治疗内科疾病的要领。
“易陈而难入”,乃谓说起来容易,真正的理解却相当困难。“入”是被别人理解并接受的意思。所谓“易陈而难入”,有点自我显摆的意思,是说自己的这一套学问玄妙高深,一般二般的人难以理解,更无法接受。作者的本意是希望籍此调动起读者的好奇心,然后才能仔细地阅读、认真地领会。
原文:
粗守形,上守神。
注释:
形与神是古代思想界一对重要的理论范畴。因为形神观涉及到生命观及宇宙观,所以古代的思想家、哲学家和医学家都对形神关系极为重视。在西汉早期(汉高至文、景时期,也就是医学史中的上古与中古的交替时期,即《内经》理论的酝酿和创作时期),由于当时国家政治形势的需要,道家(当时亦称“黄老道”,该学派推崇黄帝和老子,所以今日又称之为“黄老学派”)受到了最高统治集团的青睐和眷顾,因此占据着学术界的主导地位。然而道家的宇宙观和形神观比较倾向于唯物主义,如司马谈《论六家要旨》:“道家……凡人所生者,神也;所托者,形也……神者,生之本也;形者,生之具也。”是说道家把“神”当作生命的原始质点和生命的本质来看待,“形”则只是“神”所赖以依托的器具。《内经》作者在学术上本属黄老学派(所以他们才会把自己的著作托名为《黄帝内经》),自然亦持此种形神观,不过作为医学专家,其关于形与神的研究愈加深刻,认识亦愈加具体了。
在《内经》作者看来,“形”指躯体形骸,自不待言;“神”则既是发生生命的原始质点,又是精神活动的物质基础。
现代医学把精神活动的物质基础归之于大脑,而在《内经》中,则笼统地把精神活动的物质基础归之于“血气”。如《八正神明论》:“血气者,人之神。”《营卫生会》:“营卫者精气也,血者神气也。”是皆表明精神活动的基础是血气,而血气具有实实在在的物质性。
然而,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在《内经》中,作为精神活动物质基础的“血气”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血气。比如通常所说的血,因其有色泽、黏度、比重等显著物理特征,因此应该属于“形”的范畴而不能称之为“神”。实际上,《内经》作者作为精神活动物质基础的血气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所以《内经》作者又常称之为“神气”。因此,为与通常意义的血气相区别,以避免发生概念上的混淆,我在下面的叙述中把古人具有“神气”意义的血气命名为“原始血气”。提出“原始血气”这个新概念还有以下的意义:表明正常的血气并不是生来就有的,而是后天生成的,因此生理过程当中必然有一个持续不断地发生血气的机制。另外,在后面的章节中,读者将看到,“神气”其实是发源于脑髓的,因此,关于精神活动的物质基础,古代的神气学说与现代的大脑学说并没有实质性的矛盾,而许多的后世医学家并不知道这一点。此且按下不提。
尽管我们看不见、摸不着,但是“神气”却无处不在。最明显的表现就是,人体的肌肤表层,都充斥着“神气”,这也就是任意触摸肌肤上一点,便立刻产生知觉的原因,而意识丧失(古人称“失神”),就在于无论怎么触按,也没有知觉了。这样一来,《内经》作者就圆满解决了形与神之间似乎是不可调和的矛盾,使二者通过原始血气这一中介统一起来。在古人,原始血气不仅是正常血气的发生之原,而且其本身就是“神气”。因此,《内经》的“神气”概念既符合古代人类对“神”的全部特征的认识,即无所不在、无所不统、无迹无踪、神秘莫测;同时亦使神秘色彩非常浓厚的“神”完完全全落实在唯物主义基础之上。
所谓“粗守形,上守神”,就是说粗工不懂得上述形神观,只有上工懂得。那么表现在临床实践方面,就是粗工只能理解皮肉筋骨脏腑器官等形骸概念,所以他们只知道在病痛的形体上实施治疗(其实这就是最古老、最简单的砭石治疗法,遗憾的是如今大多数的针灸师仍然采取这种最原始的治疗方法:哪个部位发生病痛,即在哪个部位密密麻麻地扎满了针);而上工则注重在病人的形体之上寻察“神气”的异常,即原始血气的病变。
原文:
神乎神,客在门。
注释:
前一个“神”是形容词。“神乎神”是说神气在人体无处不在,它随时为我们提供各种精确的感觉信息,却又看不见、摸不着,既不知道它们如何传递,也不知道到底传递到了哪里,还真有点儿神乎其神。现代医学所谓的“神经”这个概念,其实也是从感觉系统的“神乎神”当中引申出来的。
“客”在这里是外部侵入者的意思。依照古代通行的病因学理论,所有外界致病因素(客),都要通过皮肤侵入人体。也就是说,古人通过揣测和推理,就已经明确地意识到,在人体的皮肤表层存在着许许多多贯穿肌肤内外的通道,这些通道都相当微小,也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但肯定存在,否则外邪又怎能侵入到肌体内部而致人发病呢。
这些通道当然不是特意为外邪入侵所预备的,而是自身的神气出没于肌体内外的固有通道。没有这些通道,神气便无从出没于形体内外,于是形与神的联系与转化便隔绝、中断,生命也就终止了,故这些通道的存在与畅通对于维持生命过程是极为重要的。这些通道就是《内经》中常说的“气穴”或“腧穴”,这里的“气”即神气,“穴”即通道,“腧”即输送、转输之意。这些称谓都是从生理学角度对神气而言的,然而外邪侵犯人体亦要经由同一通道,而不可能开辟新的通道,那么,从病理学角度看,再称“气穴”、“腧穴”就有不妥。“客在门”就是换了一种表达方法:门打开了,不管好人、坏人都可以进进出出。其实他的本意是说神气与邪气共同使用这些通道。
由生理状态的只供神气出入到病理状态下要让神气与邪气共同通过,这个通道就显得相对狭窄了,势必会出现壅堵,于是神气在形体内外的出没过程就受到了阻碍,于是,“神”的病变就自然而然地产生了。
原文:
未睹其疾,恶知其原。
注释:
一旦腧穴通道由壅堵发展到阻塞,相应的皮肤表面势必会发生异常表现,即出现血气郁积的现象,在古人,此种病理现象即谓之“血络”,或者“血脉”。之所以出现这种现象,是因为,神气本来就是原始血气,而原始血气毕竟也是血气,它与通常意义的血气在本质上其实是同一种东西,所以才可以相互转化,只是由于原始血气过于微细渺小,肉眼看不到它,才用“神气”这一称谓来区别表示。然而由于腧穴通道的狭窄与阻塞,使得原始血气的流通不畅,势必会滞留于皮肤表层且逐步积累,待其数量累积到一定程度,便看得见、摸得着了,这就是血络(相当于现代医学中的毛细血管扩张征)的形成过程。
“疾”是小毛病的意思。微细的血络似乎是很小的小毛病,甚至在大多数人看来根本算不得毛病,因此无论患者本人还是粗浅的医生,都不会引起重视,所谓“未睹其疾,恶知其原”,就是说粗工不知道诊察血络,所以也不可能寻找到致病之原。其言外之意则是,上工必须首先要诊察患者的周身皮肤,看到哪里有血络,便表明那里的腧穴通道一定发生了阻塞,那里一定曾经或正在遭受外邪的侵袭,所以那里便一定是最初的致病之原。
原文:
刺之微,在速迟。
注释:
原始血气的滞留累积到了凭肉眼发现血络(毛细血管扩张)的程度,它就不再属于生理意义上的血气了,而是堕落成为一种新的致病因子。这是因为神气与外邪在腧穴通道中本来是公平竞争的,通道的狭窄与阻塞在拦阻神气出没的同时也拦阻了同等数量外邪的入侵,故形成血络的物质并不纯粹由血气成分所构成,而是原始血气与邪气的混合物,故血络的存在对于人体健康是一种潜在的威胁,所以《内经》作者又称其为“恶血”。依《内经》作者的意见,就是要把它们用针刺方法释放排挤出来。在具体操作手法上,要做到快速刺入拔出(其实就是现代所谓的“点刺”),缓缓闭合针孔或迟迟不去闭合,目的就是尽量把“恶血”排泄干净。这就叫做“刺之微,在速迟”。
直到今天,西方的现代医学也仅仅是认识到了毛细血管扩张征的客观存在,却无法解释这种现象的由来,也没有认识到毛细血管扩张对人体健康潜在的危害,当然也没有发明出有效消除毛细血管扩张的办法,这是它不如古代中医理论的地方。
原文:
粗守关,上守机。
注释:
古人原本称弓弩为机关,因为这是人类最早制造的具有开关装置的木制机械,故称机关。发弩之关键在于一个小小的弩牙,在古人即谓之“机”(今日枪械之称“扳机”者即由此而来),那么,整个弩身便谓之“关”。《内经》作者在此用“机”与“关”来作比喻,以进一步说明“粗守形,上守神”的区别正在于是否能够准确把握住事物的关键,指导人们要从看似微不足道然而却最为关键的地方下手治疗。血络虽然其貌不扬,通常也不会给病人造成直接的病痛,但出现血络说明病邪已经进入到皮肤,而邪在皮肤又是一切疾病的肇端,所以从治疗学角度来讲,发现血络并及时地予以刺泄,就是治疗一切疾病的关键。而粗工并不知道神气的存在,故只能把关注的重点放在整个的肢体躯干方面。这就叫“粗守关,上守机。”
原文:
机之动,不离其空,空中之机,清静而微,其来不可逢,其往不可追。
注释:
扳机嵌在弩身下方的一个小孔中,它的操控机制非常微妙,看起来恬静无为,好象是纹丝不动,但是正由于扳机的轻微抠动,才能使弓弩发射出高速运动的弹丸,弹丸的速度之快,对面的人抓不住它,后面的人更追不上它。“空”通“孔”。
原文:
知机之道者,不可挂以发,不知机道,扣之不发。
注释:
“挂”通“健保疽馐撬拷帷V庇龅剿拷峋吐榉沉耍晡⑽蟆!安豢晒乙苑ⅰ笔撬瞪淞允弊钜舻氖虑榫褪羌笆笨俣饣豢沙傥螅裨虻幕埃坏┐砉朔⑸涫被阕坊谀啊!安恢馈保撬蹈静恢啦倏匕饣陌旅睿比灰簿筒恢揽俣饣!翱邸蹦恕白健蔽蟆W剑胛找病!白街环ⅰ本褪撬嫡飧隽允纸艚舻刈胱」螅床恢婪⑸洹4四诵稳萘拥鹊牧允指静欢萌绾尾僮莨螅蚣幢阌辛晕锩靼谠谘矍耙膊恢兰笆狈⑸洌峁装椎⑽蟠蠛檬被厝皇且晃匏瘛
原文:
知其往来,要与之期,粗之暗乎,妙哉工独有之。
注释:
说了一通发弩射猎之道,只是为了说明,在发现血络时要抓住时机进行治疗。这是由于绝大多数人在血络产生之初并不会出现明显的不适,所以也想不到去看医生,然而血络的形成标志着邪气已经侵入了肌体,邪在皮肤是侵袭人体的第一步,尽管你还没有明显不适,但如果没能及时排除,下一步邪气必将会深入到肌体内部,导致疾病的发生,到那时后悔就来不及了。另外,血络的产生和存在是个动态过程,气穴虽然有些狭窄阻涩,但还不至于完全堵塞,故肌表的血络(其实也就是古人所谓的“络脉”)与深层的经脉并没有失去固有的联系,随着内外环境的变化,一旦表浅的病邪深入到肌体内部,便错过了本来在体表可以轻易排除病邪的时机,因为此时体表的血络已经消失了,就好象到手的猎物也会由于发射不及时而跑掉一样。《离合真邪论》:“夫邪去络入于经也,舍于血脉(这个血脉其实是血络的意思)之中,其寒温未相得,如波涌之起也,时来时去,故不常在。”正因为它“时来时去”,所以尤要抓住时机,不可错过,这就叫“知其往来,要与之期”。一个精明的猎手总要在猎物出现且位置最佳时抠动扳机,既不能提前,亦不可迟误,而粗浅之人当然是不晓得这些的。
原文:
往者为逆,来者为顺。
注释:
从生理角度看,神气在形体内外不停顿地出入周流,其出即谓之“来”,其入即谓之“往”。“来者为顺”,是指正常状态,如果神气不能源源不断地发生出来,必将越来越少,那就非正常了。“往者为逆”,是从病理角度言,因为这一过程也将携带外邪共同进入体内,导致疾病发生。
原文:
明知逆顺,正行无问。
注释:
那么,作为一个精明的上工,就要积极地克制“逆”的过程而扶助“顺”的过程。此所谓“逆”,是指外邪已经侵入了皮肤,也就是在病人身上发现了血络,那么为了防止邪气继续深入,就需用使用针刺的泻法;此所谓“顺”,是指由于神气发生量的减少,在病人身上没有出现血络,那么为了促使神气的发生,就需用使用针刺的补法。由于这两种情况的发生机理截然相反,所以具体的治疗方法也就绝然不同,并且这是一眼就能看明白的事情,根本不应该存在丝毫的疑惑。故云“明知逆顺,正行无问。”
原文:
逆而夺之,恶得无虚,追而济之,恶得无实,迎之随之,以意和之,针道毕矣。
注释:
这是在刺泻络脉的理论基础上再引申出刺补经脉的理论。
“逆”即“迎”,是迎面对立的意思。既然神气出外为来、入内为往,那么如果发现血络,可知其原始血气来多去少,其病机属实,那么,在治疗上应该直截了当地刺泄那些由于原始血气的蓄积所产生于皮肤表层的血络,也就是“刺络脉”,是谓“迎而夺之”。然而,假若某人有明显的病症,却没有发现血络,则证明其原始血气来少去多,那么其病机属虚,在治疗上就应该追随着原始血气的去向而深入地针刺经脉了,也就是穿越皮肤表层,直接刺入肌体的深部,是谓“追而济之”。同一种类的疾病,将迎之,抑随之,或刺经脉,或刺络脉,全在医生仔细地观察和搜寻,才能制定出正确的治疗方法。这也就是开篇所说“通其经脉,调其血气,营其逆顺,出入之会”的全部意义。
“针道毕矣”是说只有“夺之”、“济之”(即泻与补,也就是刺络与刺经)这两种治疗方法。对于原始血气来说,它的病理机制是:要么在有外邪入侵时产生血络,这种情况谓之“血实”;要么因其自身发生量的减少导致整个机体功能的减弱,而此时一定不会产生血络,这种情况即谓之“气虚”。并无第三种情况。《阴阳应象大论》:“定其血气,各守其乡,血实宜决之,气虚宜掣引之。”所谓“决之”,就是在皮肤表层浅刺其血络使之出血;所谓“掣引之”,就是深刺于经脉以获取或酸或麻或胀的针感。正确的治疗法则一定要建立在对病理机制完整理解的基础之上,故对于血气虚实而言,全部的针刺治疗实际上只有这两种方法。
原文:
凡用针者,虚则实之,满则泄之,宛陈则除之,邪胜则虚之。
注释:
基于上述,凡不见血络即谓之“虚”(又称“气虚”),用追济法补之使实,即深刺经脉获取针感。凡见血络即谓之“满”,然而血络的存在即表示原始血气的流通过程发生了淤滞,所以又谓之“宛陈”,另外原始血气的淤滞实乃外邪侵入的结果,这种情况又谓之“邪胜”,因此,“满”、“宛陈”与“邪胜”三者本来就是指同一件事情,其实就是“血实”证,故需用泻法,也就是浅刺络脉出血。所谓“除之”、“虚之”、“泄之”,也都是同义词。这是根据病理机制的不同必然推出的针刺两大原则。
原文:
大要曰:徐而疾则实,疾而徐则虚。
注释:
这是指示具体操作手法:追济为补,补的意义在于补气,故刺经的具体手法应该是徐出针而疾按针孔,以防止气的散失;迎夺为泻,泻的意义在于泻血,故刺络的具体手法应该是疾出针而徐按针孔,以尽可能地把恶血散尽。这就叫做“徐而疾则实,疾而徐则虚”。
又及,补泻所使用的针具亦有不同,《八正神明论》:“泻必用方,补必用圆”,“方”谓有棱有角,即指锋针之类(其形式类似于今之三棱针);“圆”谓圆润光滑,即指毫针之类。补泻使用不同针具的目的与疾徐手法相辅相成:锋针可以尽量开大针孔,以利于出尽邪气恶血;毫针则利于深入到肌肤内部,使皮肤及皮下组织尽可能减少创伤,并且还有利于针孔尽快闭合。
原文:
言实与虚,若有若无;察后与先,若存若亡;为虚与实,若得若失。
注释:
有血络谓之实,无血络谓之虚。血络有形成与消失的过程,根据血络的存亡变化,可以体察先实后虚抑先虚后实的病理变化。按照上述方法补虚泻实,可以使虚者得补,实者得泻。“若”是似乎仿佛而不确定的意思。这是因为,所谓的虚实,所谓的补泻,以及实施针刺补泻以后所产生的所谓的良好效果,只是针对血络而言,然而血络在大多数患者看来又是无关痛痒、无足轻重的小毛病,甚至根本算不得什么毛病,所以,就现实的功利的角度看,仔细地搜寻并针刺血络这种治疗方法,对一般的患者而言,未必都能够充分地理解,同时也未必有切实的感受,故谓之“言实与虚,若有若无;察后与先,若存若亡;为虚与实,若得若失。”因此,这就需要医生做耐心细致的解释工作,把血络对于健康的潜在危害性给患者说清楚,才能取得患者的密切配合。归根结底还是一个意思:对于血络,务必全部歼灭,坚决不能放过。
原文:
虚实之要,九针最妙,补泻之时,以针为之。
注释:
能够正确而熟练地使用“九针”,是一个医生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尽管对一般医生而言,只要会使用两种针法(比如用锋针泻,用毫针补)就足够了,但理论上总是要求越全面越好,所以提出“九针最妙”,是包揽全部医疗技术的意思。
原文:
泻曰迎之,迎之者,必持内之,放而出之,排阳得针,邪气得泄,如蚊蝱止,去如弦绝,令左属右,其气故止,必无留血,急取诛之。补曰随之,随之者,意若妄之,若行若按,如留如还,按而引针,是谓内温,血不得散,气不得出,外门已闭,中气乃实。
注释:
此节原有错简,今予厘正,以使文义相顺。古书由于长期存放,或者反复翻阅导致系绳磨损,出现错简和脱简本是常有的事情,然而必须对《内经》有了全面、透彻的了解,才能辨认出错简或者脱简的地方。
“泻”即用锋针刺皮肤血络出血。血络是邪气蓄积的产物,故务必“排”、“泄”、“诛”之,以达到“必无留血”之目的。
然而刺血络之法在古代又称为“缪刺”(就是未雨绸缪的意思),《缪刺论》:“今邪客于皮毛,入舍于孙络,留而不去,闭塞不通,不得入于经,流溢于大络,而生奇病,夫邪客大络者,左注右,右注左,上下左右,与经相干,而布于四末,其气无常处,不入于经腧,命曰缪刺。”这里所谓的“左注右,右注左”,是《内经》作者在医疗实践中得出的经验之谈,是说血络往往在肢体两侧呈对称性分布。也就是说,如果身体左侧某部位出现血络,则右侧相应部位也将会出现,反之亦然。这是一条生理病理规律,在治疗之前务须了解,在治疗之中务须遵守。则此节所谓“令左属右”就是说在发现某侧肢体血络并进行了刺泄之后,还要在对侧肢体的相应部位查找,并且一并“诛之”。如果不知道血络有“左注右、右注左”这一规律,只是单独对某一侧肢体实施治疗而置对侧于不顾,就等于白费功夫,起不到彻底治愈的作用,因为血络会很快从对侧“回注”过来而重新出现。故只有“令左属右”,才能“其气故止”(彻底遏止住邪气的孳生蔓延)。“令”是使令,“属”是联系,不是归属。“令左属右”是说务必把左右两侧肢体联系起来看待,意即不要孤立地看待某一血络。
“如蚊蝱止”是说刺入的深度如同蚊蝱叮咬皮肉一样,即很表浅的意思,这是对用锋针点刺皮肤血络的必然要求。
所谓“补”,是在没有发现血络时用毫针针刺经脉的方法。针刺补泻的最大区别在于:一方面,泻法一定要浅刺皮肤表层的络脉,补法则一定要深刺于肌肤之内的经脉;另一方面,泻法一定要精确地刺中那些非常细小的血络,而补法则没有精确度的要求(实际上,也不存在精确地针刺腧穴的可能,因为腧穴的位置本来就是大概其设定的)。故补法的操作就显得比较随便,针刺时只要取一大概位置即可(意若妄之);先压按一下再行针刺(若行若按);刺入肌肤之后亦可稍作停留(如留如还);出针时则须迅速按闭针孔(按而引针)。这种方法又叫做“内温”,为其既能充实内部的血气,又使血气不致于通过针孔而散逸。“若”仍然是似乎仿佛而不确定的意思。
原文:
持针之道,坚者为宝,正指直刺,无针左右,神在秋毫,属意病者,审视血脉者,刺之无殆。
注释:
此节又是针对刺泄血络而言。“坚”,坚硬。“坚者为宝”是说用于刺泻血络的针(即锋针)务必要选钢性好的材料制作方为上品,否则锐利程度不够,就不能快速地刺破皮肤表层的血络,徒增患者痛苦,还达不到放血的目的。另外,持针一定要既“正”且“直”,不能够刺偏,总之是要准确刺中血络才行。这就要求医生的精神高度集中在患者的皮肤毫毛之间,审视其间有血络(又有称“血脉”者),则刺之无殆。“属”通“瞩”,“瞩意”即精神集中、仔细观察的意思。
原文:
方刺之时,必在悬阳,及与两卫,神属勿去,知病存亡。
注释:
“悬”谓悬浮,“阳”指表层,血络本来在皮肤表层,呈悬浮状态,则“悬阳”仍是指皮肤表层的血络。
“卫”乃“维”之音误,在古汉语,“维”即网络分支的意思,它的本义是鱼网的细小网格,所以维与络实际上是同义词。《史记·扁鹊传》:“中经维络。”所谓“两维”者,本来是指奇经八脉中的阴维脉和阳维脉,而阴阳维脉其实就是包裹于整个皮肤表层的所有分支络脉的统称(关于阴阳维脉,在我的《奇经八脉揭密》一书中另有论证)。因此,血络的出现在本质上又属于络脉系统(阴阳维脉)自身的病态,所以刺血络就相当于刺“两维”。
“神属勿去”同“神在秋毫,属意病者”是一个意思,是说医生的注意力要集中,观察要仔细,这样才可以全面了解疾病(邪气)的存亡。
原文:
血脉者,在腧横居,视之独澄,切之独坚。
注释:
说了半天,到底血络(或称“血脉”)是个什么样子呢?此乃给出明确的指示:所谓血络,就是悬浮在皮肤表层的一种丝丝络络的现象,它垂直于腧穴方向而横向延伸,并且可视可扪。“横”,是《内经》作者形容络脉的专业术语,如《脉度》:“支而横者为络”。
原文:
九针之名,各不同形:一曰鑱针,长一寸六分;二曰员针,长一寸六分;三曰鍉针,长三寸半;四曰锋针,长一寸六分;五曰铍针,长四寸,广二分半;六曰员利针,长一寸六分;七曰毫针,长三寸六分;八曰长针,长七寸;九曰大针,长四寸。鑱针者,头大末锐,去泻阳气。员针者,针如卵形,楷摩分间,不得伤肌肉,以泻分气。鍉针者,锋如黍粟之锐,主按脉勿陷,以致其气。锋针者,刃三隅,以发痼疾。铍针者,末如剑锋,以取大脓。员利针者,大如氂,且员且锐,中身微大,以取暴气。毫针者,尖如蚊虻喙,静以徐往,微以久留之而养,以取痛痹。长针者,锋利身薄,可以取远痹。大针者,尖如梃,其锋微员,以泻机关之水也。九针毕矣。
注释:
详细地罗列九针之名及其形状、作用,标志着一整套全新的医疗器具的正式诞生,同时也等于公开地宣布,以金属针具作为主要治疗手段的一整套全新的医疗学理论体系正式诞生。
所谓鑱针,即取皮肤血络之针。由于血络在皮肤的最表层,而皮肤表层被阳气(也就是神气)所笼罩,故刺泻血络即相当于“去泻阳气”,此所以把鑱针排在第一位也。如今鑱针失传(市无销售),可以三棱针替代,盖今日之三棱针与古代的锋针类似,由“锋针者刃三隅”可知。锋针的“以发痼疾”,其实是指顽固的血络,有的人终身携带血络,在古人即谓之痼疾,故必以锋针刺泻之。由此可知锋针与鑱针的作用相当而力量尤强。
毫针所谓“以取痛痹”者,是说毫针具有“通经脉”的作用。盖古人的病理学是“不通则痛”、“闭塞为痹”,故以毫针治疗肌肤深层的痛痹。
其它的几种针随着相关的经文再作诠释。
原文:
夫气之在脉也,邪气在上,浊气在中,清气在下,故针陷脉则邪气出,针中脉则浊气出,针太深则邪气反沉,病益。
注释:
此节是针对刺血络而提出的注意事项。
按照古人的理论,对于任一个腧穴通道而言,它由表至里大约可分三层:最表层是气;中间层是血;最里层是精。在生理状态下,表层的气其实就是原始血气,即神气,而其来源又是最里层的精,故在每一个腧穴内部都存在着气--血--精--气的微循环机制(这种情况与现代医学理论中血液在毛细血管网中的微循环机制相当)。《调经论》:“夫阴与阳,皆有腧会,阳注于阴,阴满之外,阴阳匀平,以充其形”,就是指这微循环而言。
由于血络乃原始血气与外邪共同蓄积于皮肤表层,而皮肤表层当然亦是腧穴的表层,所以说“邪气在上”。
所谓“浊气”,不是污浊之气,而是指正常的血液。《经脉别论》:“食气入胃,浊气归心,淫精于脉”,这个“浊气”即指血液。则“浊气在中”即血液在中间层的意思。
“清气”指精,气、血、精三者比较而言,精最为粘滞稠重,又有清冷宁静的品性,故谓之“清气在下”。
针刺放血的目的,只是使表层的邪气出,所以只要针陷脉即可,也就是轻轻点刺皮肤表层的意思。千万不要“针中脉”,当然更不要“针太深”。否则用锋针刺入深层组织,一方面造成无谓的感染,另一方面,万一刺破大的血管,势必损失正常的血液,无端地消耗正气,徒使“病益”。所谓“针陷脉”,是稍微刺破皮肤,取最表层之意。
原文:
故曰:皮肉筋脉,各有所处,病各有所宜,各不同形,各以任其所宜,无实无虚,损不足而益有余,是谓甚病,病益甚。
注释:
上一句是从血气在腧穴内部的微循环角度提出刺络脉的注意事项,此句则从血气在经脉中的大循环角度提出刺经脉的注意事项。正常的血气沿十二经脉周而复始地顺序流动即谓之大循环,这种情况与现代医学理论中血液在周身的大循环相当。毫针本来是用于刺经的,故毫针的使用其实就是针对十二经脉大循环的。此句的意思是,虽然毫针有追而济之的补益作用,但并不是说可以用毫针任意针刺任何一条经脉上的任意一个气穴,都能够达到补益血气、治疗疾病的目的。在临床实践中,只有选择与病相宜的经脉及腧穴,才可以施加针刺。否则的话,则将损不足而益有余,导致病益甚。不可把“皮肉筋脉”看死,这是对全部肌体的概括性称谓,在此则是十二经脉的代称。
原文:
取五脉者死,取三脉者恇,夺阴者死,夺阳者狂,针害毕矣。
注释:
此句乃进一步申明之所以一定要禁止乱施针刺的理由。
“五脉”即五脏五腑之脉,“三脉”即三阴三阳之脉。故“五脉”、“三脉”实即全身经脉全部气穴之统称。盖古人对数字有一种自发的神秘感,故经常用数字表示一些自然规律方面的概念。五与三这两个数字在《内经》作者本来具有维持生命的涵义,如《生气通天论》:“夫自古通天者,生之本,本于阴阳……其生五,其气三,数犯此者,则邪气伤人,此寿命之本也。”故所谓“五脉”、“三脉”,也就是指维持生命的根本。在《内经》作者看来,生命体与大自然之间存在着息息相通的机制,必须时时刻刻依赖于与自然之气(天气)的沟通与交流,故保证肌体与天气的相互沟通是生命的前提条件,此即谓之“通天者生之本”。人体除九窍外,还有全身十二经脉通过365气穴也与天气相通,这也是寿命之本,也要加意保护才行。然而既然是针刺治病,必须采取针刺腧穴的方法,那么无论多么圆润光滑的毫针,也会对皮肤和腧穴造成损伤,所以针刺治病,实乃既病以后的非常手段、无奈之举,那么在治疗中只能精心选取尽可能少量的腧穴进行针刺,才不失两全。如果漫无目的,或者误以为刺经脉就是“追而济之”,务求多多益善,则势必伤害通天之道。如果妄然针刺全身的经脉(五脉或者三脉),就会损及寿命之本,是有生命危险的。“恇”指虚羸衰弱;“狂”不是通常所认为的热盛躁狂,而是指正气衰竭以后出现的失志谵语,是为死亡将临的征兆。
实际上,《生气通天论》所谓“其生五”是指五阴,即五脏也,所谓“其气三”是指三阳,即六腑也,五脏六腑就是人的“寿命之本”。则本篇所谓“五脉”、“三脉”者,其实是指五脏六腑的根本点,都集中于人体的纵横中心线上,即膏肓也,此乃生命的根本之所在,在针刺操作中,务必非常的小心谨慎才行,对于粗工,为保险起见,干脆就规定为针刺的禁忌点,因为一旦刺中,将有生命危险,所以最后说“针害毕矣”。膏肓之说以及针刺禁忌的原理见于后文。
原文:
刺之而气不至,无问其数,刺之而气至,乃去之,勿复针,针各有所宜,各不同形,各任其所为,刺之要,气至而有效,效之信,若风之吹云,明乎若见苍天,刺之道毕矣。
注释:
此句讲采用毫针针刺经脉的补虚法,必须以针下出现酸麻胀感方表明补法生效。针感的出现意味着体内的正气已经被引导至针下局部,叫做“致气”或“气至”(这也就是《阴阳应象大论》所谓“气虚则掣引之”的过程),说明补法已经生效,同时患者有一种豁然轻松的感觉,那么治疗目的就已经达到了,此时便可出针,也不必复刺。反之,如果针刺以后没有出现酸麻胀感,便说明正气没至,尚未达到掣引的效果,最大的可能是针刺位置没有选正,须出针后再按再刺,直待取得针感为止,无须考虑复针的次数,这样才能保证立竿见影的效果。这就是使用毫针的全部要领。
九针中另外的几种针具(例如铍针、长针、大针等等),乃是为治疗特殊的病种所设,各有其独特的作用,不可用来治疗一般的内科疾病。
原文:
黄帝曰:愿闻五脏六腑所出之处?歧伯曰:五脏五腧,五五二十五腧,六腑六腧,六六三十六腧,经脉十二,络脉十五,凡二十七气以上下,所出为井,所溜为荣,所注为腧,所行为经,所入为合,二十七气所行,皆在五腧也。
注释:
由于生产力水平的限制,在对自然规律的研究方面,古人尚且缺乏实证的手段,因此往往采取推理的方法。然而演绎与归纳的条件也不具备,因此只能大量地采取类比推理的方法,来解释和推导人体的生理病理规律。由于草木与江河是最司空见惯的自然现象,所以就经常被古人作为取象比类的标准。
在古人看来,一个人就好比一棵大树:四肢相当于树根;躯干相当于树干;头颅相当于树冠,是展示枝叶果实的所在。由于树干的生长和树冠的枝叶果实都必须依赖根茎提供营养和水分,依此类推,人的四肢就成为向躯干、头颅提供血气以保障生理需求的源泉。这就是“所出为井,所溜为荣……”的理论依据(五腧穴都在四肢膝肘以下,详见《本输》篇)。“井”即泉,是水流的发源,“荣”乃“荥”之字误,即小山涧……“合”的本意是会合,“所入为合”是指支流与大江河的汇入点。因此,在古人看来,人体的经脉就相当于发源于四肢末梢朝向躯干头颅方向的汩汩水流,故十二经脉又有“十二经水”之说。那么,这样一来,四肢的末梢或整个膝肘以下的部位就都可以看作是全身血气的发生源泉。所谓“五脏六腑所出之处”,盖谓此也。
既然如此,既然四肢是经脉(血气)之根本,那么,对于十二经脉(五脏六腑)疾病的治疗,如果从其根本处着手,势必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这便是古人发明五腧穴的由来。其云“凡二十七气所行,皆在五腧也”,就是强调膝肘以下的部位(即五腧穴)乃全身所有经脉络脉的根本之意。
原文:
节之交,三百六十五会。
注释:
“节”指骨关节。古人最初认为人有三百六十五个骨关节,以对应三百六十五个气穴。其原因就是气、血、精(髓)在每一个腧穴内部都存在着微循环机制,而骨腔内的精髓必须通过骨关节缝隙才能向体表发散出神气,同时神气要回注于体内,并最终返归于精髓,既要通过腧穴通道,也必须通过关节缝隙。故古人的最初观念中,骨关节与气穴不但存在着交会关系,并且还要一对一的相互对应才行,故云“节之交三百六十五会”。其实这句话的本意是说人体共有三百六十五个气穴。
人之所以有三百六十五个气穴,是因为三百六十五天是太阳在黄道上的运行周期,而太阳之所以运行的意义,又在于推动着整个天体的运行,由于古人以为人体的血气运行与天体的运行存在着步调一致的规律性,而气穴的本质就是血气运行过程中的一个个驻留点,故气穴一定要有三百六十五个。
原文:
知其要者,一言而终,不知其要,流散无穷。
注释:
一个医生面对着病人的三百六十五个气穴,势必有些漫无边际、茫然无措的感觉,但如果知道了“凡二十七气所行,皆在五腧也”,就算是把握住了要领。这就叫“知其要者,一言而终,不知其要,流散无穷”。作者的意思是:人体所有的疾病都可以通过针刺膝肘以下的五腧穴得到治疗,于是也就不必再考虑其它部位的腧穴了。
原文:
所言节者,神气之所游行出入也,非皮肉筋骨也。
注释:
所谓精髓通过骨关节缝隙发生原始血气(神气)的观点,即“节之交三百六十五会”的观点,是古人最初的假说,当时只能主观认定人一定有三百六十五个骨关节,方可以对应三百六十五个气穴。至《内经》时代已发现该假说明显不合实际,便稍做修正,把“节”的概念重新定义为“神气之所游行出入的地方”,即整个皮肤表层皆属于“节”的范畴。比如,《邪气脏腑病形》:“中肉节则皮肤痛”,是说针扎在皮肤就会造成皮肤痛,即据此定义。于是人们也就不再需要认真地计较某一腧穴所在位置究竟有没有骨关节与之交会以及人体究竟有多少骨关节的问题了。故又特意声明:所谓“节”,是一个高度概括、非常笼统的概念,而不是指具体的皮肉筋骨关节。
原文:
睹其色,察其目,知其散复,一其形,听其动静,知其邪正。
注释:
这一句是说医生在治疗之先需要进行全面地诊断。其中“睹其色,察其目”属于视诊;“听其动静”属于听诊;“一其形”则是指脉诊。视听之义显而易见,故只需解释“一其形”。
盖古人认为血气既然在经脉中无休止地循环流动,则经脉必然是一个周而复始的环状物,故古人又形容十二经脉是一个“如环无端”的状态。按照道家的自然观,一个封闭的环(或一个完整的圆)就叫做“一”,故整个经脉系统又可统称为“一”。然而经脉系统(相当于现代医学中的血液大循环系统)总是深深隐藏在机体内部,其唯一的外部表征只有脉搏的跳动,于是古人就把动脉的搏动点看作是窥测经脉系统运行是否正常的唯一窗口。正是由于在当时的条件下,通过脉搏的跳动来把握经脉系统的运行状态是唯一的可能,或者,正是基于动脉的搏动状况能够真实地反映经脉系统的运行状态,所以古人又把动脉搏动也称作“一”。《阴阳别论》:“三阳在头,三阴在手,所谓一也。”《脉要精微论》:“得一之情,以知死生。”这里所说的“一”都是指脉搏而言,其中的“三阳在头”是指人迎颈动脉,“三阴在手”是指气口挠动脉。故所谓“一其形”就是通过“一”诊察判断“其形”,也就是诊脉断病的意思。在《四时气》中还有一段专门解释:“一其形,听其动静者,持气口人迎以视其脉……气口候阴,人迎候阳也。”
原文:
右主推之,左持而御之,气至而去之。
注释:
这是介绍一种催促针感发生的方法。
在临床实践中,经常遇到针感迟钝,甚至针刺以后并不产生针感的病人,然而根据前面的说法,不产生针感的针刺是没有治疗效果的,那可怎么办呢?
可以用右手压按肢体肌肤,从肢体远端向近端推挤(右主推之),同时左手则在近端紧紧握住肢体以阻止血气通过(左持而御之)。此种情况颇似今日静脉输液时采取的方法:先在肢体近端绑扎止血带,后从远端推挤,以使静脉充分暴露出来。《说文》:“持,握也。”“御”是抵御、阻挡之意。采取这种手法可促使针感发生,故云“气至而去之”,是说出现针感以后便可出针了。
原文:
凡将用针,必先诊脉,视气之剧易,乃可以治也。
注释:
“剧”通“巨”,有既大且多之意。“易”则相反,《尔雅》:“平、均、夷、弟:易也。”是“易”有谦卑低下之意。今人说“平易近人”,仍取其古意。故剧与易对言,则“剧”为大与多;“易”为小与少。故“剧易”犹言“巨细”,即大小多少也。诊脉之目的,本来就是通过扪按脉搏跳动之强弱程度以及快慢速度,以判断脉气之盛衰(即大小多少),进而决定如何治疗的。
原文:
五脏之气已绝于内,而用针者反实其外,是谓重竭,重竭必死,其死也静,治之者,辄反其气,取腋与膺;五脏之气已绝于外,而用针者反实其内,是谓逆厥,逆厥则必死,其死也躁,治之者,反取四末。
注释:
所谓“五脏之气已绝于内”是指脉口(手腕挠动脉,代表阴)部位已经触摸不到动脉搏动,而“五脏之气已绝于外”是指人迎(颈动脉,代表阳)部位触摸不到动脉搏动。《终始》:“持其脉口人迎,以知阴阳有余不足。”可见,如脉口弱小是阴不足,人迎弱小是阳不足。再进一步,如脉口无搏动是代表阴气衰竭,人迎无搏动是表示阳气衰竭。出现上述情况就意味着死亡将临,已经不宜再行针刺了。因为五脏是主持精神活动的,故五脏之气绝于内者其死也静,“静”指死前的昏睡状态,这是形容慢性衰竭性疾病的死亡过程;而五脏之气绝于外的实质是阳气绝而阴气未竭(在古人又叫做“逆厥”,其实就是突发性昏厥),故其死也躁,“躁”谓死前的躁动和谵妄状态,这是形容急性疾病猝然死亡的情形。
此一句是指出针刺手段并非万能,正如前文所说“得一之情,以知死生”,凡见有脉搏消失的病人,哪怕还在喘气,还能说话,也可以预断其死期已经临近。作为医生,一定要对此保持清醒的认识,绝不可以大包大揽。这也正是上文“视气之剧易,乃可以治也”的本意。
然而只要患者一息尚存,还没有彻底死亡,理论上就应该有治疗手段,于是《内经》作者又提出了取“腋与膺”和取“四末”这两条抢救措施。
“腋与膺”是指心、肺、心主三脏之气由脏出表、由表入脏的门户,于危急时刻可以通过这里直接进行补益。
《寒热病》:“腋下动脉,臂太阴也,名曰天府。”
《本输》:“腋内动脉,手太阴也,名曰天府;腋下三寸,手心主也,名曰天池。”
《经脉》:“肺手太阴之脉……从肺系横出腋下……”
“心手少阴之脉……复从心系却上肺,下出腋下……”
“心主手厥阴之脉……循胸出胁,下腋三寸,上抵腋……”
由此可见,“腋下”(即腋窝处)是心与肺在体表的门户,“腋下三寸”是心主在体表的门户。“膺”,原本泛指胸之两侧,而腋下为胁,即为胸侧,故此所谓“膺”实指腋下三寸之“天池”。(注:这里天府、天池的位置与《甲乙经》不同,然而那属于《甲乙经》记述错误的缘故,《内经》既有明文记载,还是应该以《内经》为准。)
实际上,凡是“五脏之气已绝于内者”,其病理之关键在于心肺功能的持续衰竭,故对于脉口停止搏动的病人,在古代,针刺腋与膺就是复苏其心肺功能的唯一方法,此即相当于现代西药中的呼吸兴奋剂。
与之对应,所谓“五脏之气已绝于外”的本意是指阳气的衰竭,而其实质在于大脑皮层的功能衰竭,而四末为阳气之本,故针刺四末(即手足指趾的末端)以复苏其阳气,此即相当于现代西药中的皮层兴奋剂。
原文:
刺之害,中而不去则精泄,不中而去则致气,精泄则病益甚而恇,致气则生为痈疡。
注释:
“不中”原作“害中”,于义不通,《寒热病》末尾也有同语,据改。
这一句又是说刺血络的注意事项。“中”是准确刺中的意思,前文“正指直刺,无针左右”也是要求准确。凡刺血络:一要准;二要浅刺疾出,轻轻一点即得,不可停留。如果深刺徐出,那么刺得越准,危害反倒越大。所谓“精泄”,是指大量出血,也就是“针中脉则浊气出”之意,将使“病益甚而恇”。当然,如果没有准确刺中,也起不到治疗作用,最多不过“致气”而已。所谓“致气”,即引气至针下而产生针感。为什么致气会发生痈疡?这是因为血络的形成与痈疡的形成有着大致相同的机制。
《痈疽》:“营卫稽留于经脉之中,则血涩而不行,不行则卫气从之而不通,壅遏而不得行……故命曰痈……”
再来看《气穴论》中关于血络发生的机制:“孙络三百六十五穴会,亦以应一岁,以溢奇邪,以通荣卫,荣卫稽留,卫散荣溢,气竭血著,外为发热,内为少气,疾泻无殆,以通荣卫,见而泻之,无问所会。”
两相对照,可知阻涩不通、血气稽留,既是血络成因,也是痈疡成因。它们的区别在于:痈疡的血气稽留部位深一些(在经脉,即深层肌肉组织);血络的血气稽留部位浅一些(在络脉,即皮肤表层)。因此,如果在原有血络的基础上再招致另外一些血气(致气),必然会使血气稽留的程度进一步加重,那么很可能导致痈疡发生。
实际上,所谓“致气则生为痈疡”是一种比较勉强的说辞。根据今天的常识,我们并不难想象,古代的消毒措施一定是相当的简陋,如果用类似于三棱针那么粗的钢针深深地刺入肌肤软组织之中,其实就相当于人为地制造软组织创伤,在消毒不严的情况下就极容易引起感染,那么发生痈疡几乎是必然的事情。因此,实际上,痈疡的发生只与软组织创伤以后的继发感染有关,而与是否“致气”无关。尽管如此,《内经》作者非常重视刺血络的深浅问题,看他反复申明“中而即去”,强调疾徐之相反效果,客观上就有尽可能减少软组织创伤以防止感染的作用。
原文:
五脏有六腑,六腑有十二原,十二原出四关,四关主治五脏,五脏有疾,当取之十二原。
注释:
“十二原”就是下文的十二个原穴。把“十二原”与“九针”共同作为本篇标题,固然说明《内经》作者非常重视原穴,然而原穴之所以称之为“原”,又是由于其中蕴涵着原气,而原气又必然来源于生命之原的缘故。凡思想家都有穷本溯源、探寻究竟的本能,尤其是探寻生命之原,更是医务工作者的天职和本分,在古代医家看来,一旦明晰了生命之原的奥秘,就等于把握住了生命的根本,那么一切关于疾病和健康的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因此,“原”即相当于《内经》作者关于全部生理学、病理学和治疗学的核心,所以才会作为第一等重要的问题在开宗明义的第一篇文章中讲述。另外我们也不难想象,古代的医生在探索生命之原的过程中,势必绞尽了脑汁,耗费了很大的精力。再从“五脏有疾,当取之十二原”之中所包含的肯定语气上看,本篇作者势必已经对生命之原有了充分的了解和确切的认定。
《决气》:“两神相搏,合而成形,常先身生,是谓精。”
《经脉》:“人始生,先成精。”
很显然,这个先身而生的“精”(相当于现代胚胎学中受精卵的概念)就是生命的最初形式,也就是生命之原,所谓“先天之精”是也。因此,人的原气只能在先天之精的基础上发生出来。
然而,若从后天角度看:人是铁,饭是钢,如果没有饮食的摄入,则断不能维持生命,故饮食物的消化吸收才是生命之原。此所谓“五脏有六腑,六腑有十二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讲的。“六腑”在这里是肠胃等等整个消化吸收系统的统称,那么,人的原气亦可由“六腑”发生出来。
这样一来,人便有先天、后天两种原气。实际上,这两种原气在人诞生后便同时存在了,相辅相成,互为充溢,并且在本质上一定是统一的。
“四关”是指两手腕和两足踝四个关节。为什么“十二原出四关”?这要从五腧穴谈起:依据五行学说,五腧穴(井、荣、输、经、合)被分别划归为五行中的一行,其中的输穴属土,而作为消化吸收系统的“六腑”也属土。《六节藏象论》:“脾胃大肠小肠三焦膀胱者,仓廪之本,营之居也,能化糟粕,转味而出入者也,其华在唇四白,其充在肌,其味甘,其色黄,此至阴之类,通于土气。”由此可见,如果把六腑作为一个统一的系统来看待,那么它只有一个属性--土性。因此,消化吸收系统与输穴之间必然存在着同气相应的关系。
本篇作者既然认为原气发生于六腑,则原气必然出于“土”,按照同气相求、同类相应的原理,就一定认为原气汇集于同样属土的输穴,所以又称输穴为原穴。我们知道,五输之中的输穴皆位在手足踝关节,这就是“十二原出四关”的道理。
原气又称元气,是最根本的人气,五脏是人体最重要的内脏,同类相应,故取原穴可以治疗五脏疾病。其实这句话是说,原穴发自于生命的本原,是具有决定性意义的气穴,因此能够从根本上治疗全身所有的疾病。
原文:
十二原者,五脏之所以禀三百六十五节气味也。
注释:
这是综合先天后天两种原气使之统一的说法。
“三百六十五节”原本是指全身的骨关节。在古代生理学当中,骨关节这个概念主要并不是运动器官,而是骨髓发生原始血气的通道,即相当于现代医学中骨髓造血这个概念。然而在古人看来,最初的骨髓又是由先天之精生成的。《经脉》:“人始生,先成精,精成而脑髓生,骨为干……”是说先天之精首先生成脑髓和骨髓,因此,所谓骨髓通过骨关节发生原始血气,实际上就是由先天之精发生原气。那么按照这种观点,原气与神气就合并为一个概念,都是指最原始同时也是最根本的“人气”。
“气味”本指饮食物的精华成分,此则代指饮食物通过“六腑”所产生的后天原气。《五脏别论》:“五脏六腑之气味,皆出于胃,变见于气口。”也是这个意思。
这句话总的是说,来自先天和后天的两种原气皆汇集于十二个原穴,五脏正是由于接受了由原穴散布的原气才得以发挥其正常生理机能。
原文:
五脏有疾也,应出十二原,而原各有所出,明知其原,睹其应,而知五脏之害矣。
注释:
正因为五脏须原穴提供原气才能维持其生理机能,那么如果原穴的通道发生狭窄与阻塞,则原气将不能顺利地出没,于是五脏便得不到足够的原气,随即产生疾病。所谓“五脏有疾也,应出十二原”,是说五脏之疾乃由十二个原穴所引发。“而原各有所出”,则是说每一个原穴对应各自所主持的脏,某一原穴的阻塞便导致相应的那一脏生病。
实际上,根据前文所述,既然原穴的通道发生阻塞,则其皮肤表面必有血络生成,而血络是可以一“睹”而“知”的。故临床实践中的推理步骤是这样的:首先,医生通过仔细地观察,发现了某个原穴表面的血络,于是推断该原穴内部的穴道出现阻塞,进而推断五脏中相应的那一脏由于缺乏原气的供应将然或已然发生疾病。这就叫“明知其原,睹其应,而知五脏之害矣”。
原文:
阳中之少阴,肺也,其原出于太渊,太渊二;阳中之太阳,心也,其原出于大陵,大陵二;阴中之少阳,肝也,其原出于太冲,太冲二;阴中之至阴,脾也,其原出于太白,太白二;阴中之太阴,肾也,其原出于太溪,太溪二;膏之原,出于鳩尾,鳩尾一;肓之原,出于脖胦,脖胦一。
注释:
前十个原穴的位置和意义都很明确,或者可以参见普通的针灸学教科书,注省。
相对于六腑来说,五脏属于阴性,但仅就五脏而言,又有偏阴偏阳的不同。其中:心肺在隔膜以上,为阳;肝脾肾在隔膜以下,为阴。那么,隔膜(相当于现代解剖学中的膈肌)作为剖分阴阳的中介,既有五脏中心的意义,又有阴阳之根本的意义,故古人认为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膜,由于其表面附有油脂,即谓之“膏”。另外,在腹部正中线也有一重要的膜,即解剖学中的白线韧带,由于连接于腹腔内部的大网膜,古人即谓之“肓”。六腑皆在隔膜以下的腹部,而肓(白线韧带)居中以剖分左右,故肓既有六腑中心的意义,又有阴阳之根本的意义。因此,古人所谓的“膏肓”就是指五脏六腑的总根源或者总根本,这是根据人体的几何图形得出的结论。既然膏肓在人体之正中平分线上,而古代生理学皆采用由外推内的类比推理方法,故把几何图形的中心当作生命的中心,而中心即有“原点”的意义。《左传·成公十年》载医缓论晋景之疾,谓“疾不可为也,在肓之上,膏之下”,就是指其生命的原点发生了故障,所以不治。
鳩尾在心口窝,即横隔膜的正中央,所以称“膏之原”。脖胦乃肚脐的古名,肚脐在白线韧带的正中央,故谓为“肓之原”。这也是根据其位居几何图形的中心得出来的。
原文:
凡此十二原者,主治五脏六腑之有疾也。
注释:
十二个原穴,虽然属性一致,但有层次上的区别:前十个原穴属于低层次,只对应于相关的某一脏腑系统;而膏与肓具有统率五脏或六腑的意义,所以膏肓的原穴最重要、最关键,属于高层次。
原文:
胀取三阳,飧泻取三阴。
注释:
如果从字面上理解,这是在为《阴阳应象大论》中“浊气在上,则生瞋胀,清气在下,则生飧泻”提出治法。
《阴阳应象大论》还接着说:“清阳为天,浊阴为地。” 因此,这里的“清气”应该是指阳气,“浊气”应该是指阴气。阳气代表热,能够促使机能亢进,阴气代表寒,能够促使机能减退。在正常情况下,本应阳气在上,阴气在下。若阴阳错位,会导致病态发生。假如拿胃与肠来举例,就会是这样:
《师传》:“胃中寒则腹胀,肠中热(原作寒,据上下文义改)则肠鸣飧泻,胃中寒肠中热则胀而且泻。”
就胃与肠相互比较,是胃在上,肠在下,故本应胃中清阳多一些,肠中浊阴多一些,这样可以保证胃主受纳、肠主传导的正常进行。如果反过来,胃中阴气多(浊气在上),那么蠕动减慢,消化力减弱,就会出现腹胀;肠中阳气多(清气在下),那么蠕动加快,肠鸣亢进,传导加速,就会出现腹泻。“飧”的本意是进食,“飧泻”是指随吃随拉,表明肠蠕动特别快,根本来不及消化吸收。
然而这实在是很反常的现象。
通常情况下,人是一个有机的整体,因此,一个人的疾病总是表现为阴阳二气的盛衰偏倾。也就是说,要么阳气偏盛一些,阴气偏衰一些;要么阴气偏盛一些,阳气偏衰一些。总之,不可能出现上半部阴气盛、下半部阳气盛这种同体对峙的现象。否则的话,我们就无从确定这种疾病到底属于什么性质的疾病,因此也就无法进行治疗了。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当有机体发生了彻底崩溃,生命行将结束的时候,才会出现这种情况。
因此,所谓“胀取三阳,飧泻取三阴”,并不是一句原则性的泛泛之论,其真正的意图在于,当病情严重、生命垂危时,应该采取的具体措施。
那么,所谓“取三阳”、“取三阴”,就不可笼统地理解为取足太阳、足太阴之类,那就无从确定具体的所取位置,也就没有实际应用的意义了,因此,这其实就是取膏之原鸠尾、肓之原脖胦的意思。盖此所谓“三阳”代表全部之阳,此所谓“三阴”代表全部之阴。人身所有的阳气,集中到一点,就在心口窝,怦怦然跳动,这就是鸠尾。人身所有的阴气,集中到一点,就在肚脐眼,通过脐带和母体连通,汲取大地五谷之精,并赖此完成四肢百骸的肇造过程,这就是脖胦。
前文说“凡此十二原者,主治五脏六腑之有疾也”,是为了强调原穴的重要性,那么为了充分证明这一论点,尤其是为了证明膏肓之原在临床实际当中的重要作用,所以才紧接着安排了一组表示危重疾病的症状组合,作一番具体的说明。
原文:
今夫五脏之有疾也,譬犹刺也,犹污也,犹结也,犹闭也。刺虽久,犹可拔也,污虽久,犹可雪也,结虽久,犹可解也,闭虽久,犹可决也,或言久疾之不可取者,非其说也。夫善用针者,取其疾也,犹拔刺也,犹雪污也,犹解结也,犹决闭也,疾虽久,犹可毕也,言不可治者,未得其术也。
注释:
此一小节,表面上是讲治疗疾病的理论可能性,无论什么疾病,只要认清其病理机制,采取正确的治疗方法,就一定有治愈的可能。然而这本来是不言而喻的简单道理,是任何人都明白的道理,因此,如果这样理解,这一段话不过是烦冗的废话而已。我们知道,古人都有惜墨如金的毛病,行文最注重简省,这是由古代的书写成本非常高昂决定的,所以务必以尽可能简洁的语言,表达尽可能丰富的内容。如果拿“胀取三阳,飧泻取三阴”的行文俭省以至于显得过分吝啬和这一大段话的繁琐冗长相互对照,一定会有文体风格骤然巨变的感觉。那么,在同一位作者的笔下突然出现了文法的显著变化,那就一定还有另外的苦衷。
这段话的意思明显地在于抨击一种观点:“或言久疾之不可取者”,以及贬斥持这种观点的人:“言不可治者,未得其术也。” 那么,应该不难想象,作者之所以不惜笔墨,采取层叠递进的排比手法,大肆地渲染和强调一个非常简单的道理,肯定是有鲜明的针对性的,而绝非漫无所指地空泛言论。因此,完全可以确认,当时一定流行着这样的一种观点,并且,最初提出这种观点的人还不是普通的碌碌之辈,而是有相当名气的医学权威。
幸好有《左传》的记载,我们得以知道,秦国的医缓和医和正是提出“病入膏肓”论和“疾不可为”论的古代医学权威。《左传·成公十年》,医缓论晋景之疾,谓“疾不可为也,在肓之上,膏之下……”。《左传·昭公元年》,医和论晋平之疾:“疾不可为也,是谓近女室,疾如蛊……”。然而本篇作者之所以明确提出“膏之原鸠尾,肓之原脖胦”,目的即在于纠正这个无所作为的传统观念,试图向世人表明,即便是病入膏肓,也仍然是可以治疗的。由此可见,《内经》的作者其实是在有意识地挑战医缓医和在医学界的权威地位,其以“非其说也”、“未得其术”的强烈措辞予以贬斥、抨击的矛头所指,正是医缓医和这两个古代公认的医学大家。
我们知道,中国的古人一直有厚古薄今的优良传统,古人对于前辈先贤,总是分外地敬重,即便评价前人的失误,也要尽可能地委婉宽容,如此才合乎古人忠厚淳朴的做人原则。但是,我们还应该知道,汉朝是通过血腥暴烈的战争方式推翻秦朝才得以建立的,而汉朝采取的是与秦朝截然不同的政治制度(秦朝是中央集权的郡县制,而西汉早期则施行类似于西周时期的诸侯王国封建制),因此,在当时的汉朝人看来,本朝的制度无可置疑的优越,而秦朝则是一个邪恶的帝国,自当全面彻底地否定。于是,这就连带着汉朝人对秦朝早期(秦国)的学术和学者持怀疑的态度,以至于公开地贬低和否定,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正是因为《内经》作者生活在西汉早期,所以他们能够毫无顾忌地批评医缓医和的观点和言论。当然,这种批评主要出于学术目的,是为了彰显自己的理论比医缓医和的理论还要高明。
原文:
刺诸热者,如以手探汤,刺寒清者,如人不欲行。
注释:
“诸热者”,是指各种发热病人。通常情况下,发热是各种急性炎症的主要伴发症状,属于实症、阳症,治宜泻法。“以手探汤”是形容浅刺疾出,也就是不欲留针的意思。
“寒清者”,是指肢冷畏寒的病人,通常情况下,这种症状多见于慢性炎症,表明患者体质虚弱、功能低下,故属于虚症、阴症,治宜补法。“如人不欲行”,是形容长时间留针,其中也含有深刺的意思。
这句话是对“凡此十二原者,主治五脏六腑之有疾也”再作进一步的具体说明。是说十二个原穴既可以治疗急性发作的实症、阳症,也可以治疗慢性迁延性的虚症、阴症。但是对于急性病要求刺得浅一些,得气后随即出针即可;对于慢性病则要求刺得深一些,得气以后也还要留针一段时间。
原文:
阴有阳疾者,取之下陵三里,正往无殆,气下乃止,不下复始也。
注释:
许多人不能理解《内经》,是因为他们把《内经》的经文当成了高度抽象的微言大义来看待,于是他们的研究只能限于闭门造车,从一个空洞的概念到另一个空洞的概念,与临床实践完全脱节,因此与古人的本意风马牛毫不相及。他们不知道,古人还不具备对一系列疾病作出高度概括的能力,所以只能就事论事而已。也就是说,《内经》作者所提出的每一种治疗方法,实际上都是针对着现实中的一组具体症状。
在古代,女子为阴性,男子为阳性,这是人类最基本的阴阳属性,也是板上钉钉、不言而喻的事情。故所谓“阴有阳疾者”,其实是指女性出现了男性化特征,譬如长胡须、喉结突出、嗓音变粗、阴蒂肥大等等。这在现代医学属于内分泌紊乱的表现,而古人认为人的性别是全部生命的基础和根本,因此必然属于最基础、最根本的阴阳表现形式,那么性别发生了变异则肯定属于原气的运转机制出现了故障。
“下陵三里”是胃经的合穴,而合穴具有本与末(躯干与四肢)之间的连接枢纽的意义,同时,胃有“六腑之大源”、即六腑总代表的意义,本篇作者既然认为原气发生于六腑,那么也就是认为原气发生于胃,而原气在人体的作用,其实也就是维持和控制最基础、最根本、同时也是最重要的阴阳平衡,故针取三里,可以治疗性别变异的疾病。
所谓“正往无殆”,是说千万不要疑惑迷茫。在比《内经》作者稍早的春秋战国时代,对于出现性别变异的疾病,身为医学权威的医和尚且束手无策,哀叹“疾不可为”,那么可以想见一般的医生当然会更加茫然不知所措,然而按照《内经》作者创立的原气学说(该学说的理论根据是对生命本原的确切理解),这种病的发生机理是十分明确的,则其治疗方法当然也就随之而确定,所以鼓励人们坚定信心地“正往无殆”。其中也含有对那些浪得虚名的医学权威的轻蔑和嘲讽。
“气下乃止,不下复始”,是说每一次治疗都要以针刺局部产生针感才算有效,也不必留针。没有产生针感只能算无效治疗,那就需要重复针刺。
原文:
疾高而内者,取之阴之陵泉,疾高而外者,取之阳之陵泉也。
注释:
这其实是指成年男子出现了女性化特征,譬如胡须脱落、喉结消失、嗓音变得尖细等等。这些明显的异常表现都集中在头面部,故谓之“疾高”。所谓“疾高而内者”,是指男子尚有性功能者;“疾高而外者”,是指丧失性功能者。在古医经,所谓“内外”,都是性交的专门术语,如《终始》:“男内女外,坚拒勿出,谨守勿内”;《难经·七十八难》:“男外女内”等等,都是指两性交和。性别变异之轻微者,男子或可保持一定的性功能,其严重者,则势必丧失性功能。
阴陵泉是脾经的合穴,脾在五脏属土,也可以认为是六腑的总代表,所以也是原气的发源。阳陵泉是胆经的合穴,胆虽然是六腑之一,却有藏精的功能,《本输》谓其“中精之府”,《难经》谓其“藏精汁”,其实就是指后天饮食物中的“精”,而精又是原气的本原。所以,对于出现性别变异之倾向者,无论其是否还有性功能,都可以通过阴、阳陵泉来治疗,为其皆有原气发源的意义,具有调节最基本的阴阳平衡之作用也。
实际上,医和所论的晋平公之疾,就属于内分泌功能紊乱的疾病,也就是出现了第二性征的变异现象(晋平公十年以后才死,可知当时所患并非内脏的致命性疾病),而医和以一通“疾不可为也,是谓近女室,疾如蛊”云云,竟博得“良医”美名,确实是有点名不副实。由此可见,《内经》作者对医缓医和的批评和斥责,绝非狂妄地感情宣泄,而是有客观依据的理性批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