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重利,妻子孤苦:从“新娘失身案”看清代山西“娶空房”现象
古诗有云:“商人重利轻别离。”山西人大抵如此,出生之后尚未成年便随人到外地经商做买卖,总是数年不归,父母也不等儿子回家就为他们在故乡娶了媳妇,名曰“娶空房”。这习俗沿袭至今,也不知由谁开始。孟县有户人家也按这种习俗给在外打工赚钱的儿子讨了个老婆,新妇某氏年方二九,容貌绝美,性情洒脱,过门之后,直接肩负起操持家务的重任,且亲顺公婆,和睦邻里,毫无半点娇生惯养的姿态。
公公为此给儿子寄去书信,起初尚望他及早返家,不想数次书信往来,儿子言称老板将以重金聘他管理账簿,并有百分之三十的利润分成,因贪图这份高薪,“不忍遽舍”,故不能立刻还乡,具体的归家之期,也不能确定。新妇某氏闻知,非常心灰意冷,然这在当地人看来,无不认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乡里有位男子李念三,不知从何而来,行踪诡异,受雇于人,却从未见过他认真干活,反而比其他用心劳作的人提前收获。
并且未曾见过他苦心经营,饮食衣物,竟样样不缺,只是他相貌十分丑陋粗鄙,城里女子自然羞与成婚,所以李念三只好求赘乡里,无奈仍没姑娘看得上他。某氏未嫁之时,总抱怨自己嫁不出去,如今虽嫁了人,可叹与丈夫又两地分居,床头枕畔,不免常常唉声叹气独自伤心。公婆因儿子不归,对儿媳不忍过多苛责,儿媳整日早睡晚起,他们也不究问,某氏渐渐习以为常。某晚,她独自在房里纺线,将近半夜,忽闻有人低语:“睡了没?”某氏回顾,发现房门大开,有人正悄然进来。
她大为惊骇,起先以为是窃贼,很快对方来到床前,布衣草鞋,相貌可憎,正是李念三。某氏熟知其人,惊吓起身,心慌发问:“你来所为何事?”李念三答道:“我来睡觉啊!”妇人愈发恐惧,几乎要喊出声。她努力控制自己,强行叱道:“这里没你睡的地方,赶紧滚出去!”李念三笑道:“要我回去也非难事,只可惜娘子花容月貌,长久独守空房,徒负新娘之名,未识丈夫之面。可恨愁云怨雨,渺渺无期,莺老花残,行将指日,尤其令人为之长叹啊!”
妇人闻其言语正中自己的苦衷,不觉潸然泪下,于是埋头复坐,不再挥手斥逐。李念三又开口道:“我容貌本就丑陋,实是没资格陪侍左右,然在荆棘之旁吹吹春风,总比在空谷之中独自枯萎要好吧?娘子倘若亦有此意,念三愿竭尽所能,自当让你与俊男结交无异。”说完,靠近妇人身体。某氏始终羞涩,内心虽动,然依旧犹豫不决(情虽动而意尚游移),况系少女之身,亦不敢承迎,只是攥紧衣襟、微微皱眉而已。李念三知她意念松懈,容易就范,直接动手,无奈他的身体如同磨刀石般粗糙,肌肤触之欲破。
某氏疼痛难受,非常不解,便推开道:“走开!走开!我宁愿没丈夫,也不和你在一起!”李念三笑道:“客既登堂,岂能不醉饱而去?”事后他略带嘲讽:“他山之石,犹可攻玉。你可真经不起磨炼,不过你如今已非一块未经雕琢的美玉了。”起身离开,揽衣一振,渺然消失。他非但不由房门走出,甚至离开时连脚步声都没有。某氏更感恐惧,所幸没太过狼狈,晨起照常操持家务,也不敢泄露昨晚之事,内心始终惴惴不安,深恐李念三又来。傍晚时分,她闲立门庭,瞅见李念三匆匆经过,毫不瞻顾,暗自高兴他已忘却昨夜之事,不会卷土重来。
夜里将睡时,有个人推门直入,某氏不胜惊慌,抬眼一瞧,并非李念三,而是一位容貌俊俏、盛装华服、十五六岁的男子。妇人自前次失身李念三后,恍如惊弓之鸟,草木皆兵,不想再经风雨,故而叱道:“你是何人?深夜闯到这里,难道不怕旁人起疑?还请赶紧离开!”男子笑道:“你的韵事,举国皆知,还要掩饰什么?李念三莫非没到这睡过觉?”某氏默然无言,对方续道:“你既已尝胆,自然难忘其苦。虽是如此,但我并非李念三那种粗莽汉子,只会让人求饶,还望娘子不要拒绝。”
他趋身与某氏并坐,妇人因上次失身不适,切齿莫忘,所以始终不敢轻易点头。男子与李念三的粗暴迥然不同,惟独身体仍与他一样。天色将晓,他临别粲然笑道:“你姑且看我和李念三相比谁更好看?”妇人困倦欲睡,勉强应声:“念三何能及君也?”待她凝神细看,站在眼前的竟然还是李念三!妇人惊恐大骇,他早已穿窗而出,犹闻其声传来:“傻女人居然还挑肥拣瘦,岂不知既已玉碎、焉能瓦全的道理?”某氏尚无怀疑,只是脑袋昏沉,伏枕而睡,直至中午方才起床。
打开门户,婆婆见她后吃惊道:“你是哪里不舒服,以致神采全无,不会生病了吧?”妇人这才起疑,不久发觉身体暴痛,肿起大包,炙手可烫。她不敢告知旁人,忍痛勉强活动(臃肿以行),后困苦更甚,流出大量脓水,“其出如浆”,遂一病不起。公婆生怕事情严重,急忙告知亲家,某氏父母前来探视女儿,某氏终究耻于说明自己受病的原因,惟独私下泣诉父母:“女儿沦落至此,实在不敢有抱怨可言,然我已失贞节之身,死后请不要将女儿葬在这家坟地。”母亲满口答应,却不解其中缘故,次日某氏便香消玉殒。
待到收敛尸体入棺时,只见她“腹穿肤裂,黄水汪洋”,父母越发不清楚她的病因。自她死后,李念三开始放肆作恶,凡遇独行的女子,不惜花费重金诱惑。如逢不从的姑娘,他便霸王硬上弓,凡遭其侵犯过的女子,无不患病身亡,症状与某氏大致相同。众人这才醒悟某氏发病身死的原因,纷纷告诫家里女眷不要外出。如此历经数十日,李念三忽然消失。后逢雨夜雷鸣,白天有樵夫砍柴归告乡民,称山里震死一条蟒蛇,头已生角,角顶有赤字“李念三”。好事之徒争先恐后跑去看热闹,发现确有其事。虽然如此,但“娶空房”的人依然不计其数。
作者文末留言:这事非比寻常,自然是“娶空房”的人始料未及的。在我看来,婚嫁本是一桩大事,与其先娶老婆空等丈夫回家,不如丈夫先回家再娶老婆。自古红颜薄命,碰到山西人,纵然不遭蟒蛇的毒害,也不免哀叹新妇孤枕难眠。何况丈夫已婚娶多年,归期依然渺茫,为追逐蝇头微利,以致耽误夫妻两人感情培养的最佳时期。大丈夫志在四方,何必非要这样不可(竟至此乎)?亦如文章开头说的“商人重利轻别离”,实是有感而言啊!
值得一提的是,清代八大皇商(范永斗、王登库、靳良玉、王大宇、梁嘉宾、田生兰、翟堂、黄云发)均是山西晋商。在明末政治日趋腐败和社会动荡的紧要关头,商人特有的灵敏嗅觉,让他们看到满清的崛起和统一中原的野心 ,所以在正常贸易外,暗中又为清军输送军需物资 ,提供关内各种情报 ,搞起政治买卖。清军入关后,顺治帝没忘为女真入主中原建立汗马功劳的八大家,亲自召见他们,并赐服饰,将他们封为皇商(籍隶内务府)。范永斗被命主持贸易事务,并“赐产张家口为世业”,其余七家,亦各有封赏。
从此,范永斗为首的八家,取得别的商人无法享有的政治经济特权。范永斗不但为皇家采办货物,还凭借皇家威势,广开财路,漫天作起买卖来。他除经营河东、长芦盐业外,还垄断东北乌苏里、绥芬等地人参等贵重药材的市场,由此又被民间称为“参商”。在这种历史背景下,清代山西籍的商人子弟,大多沾亲带故,抱团在八大晋商的麾下。为疯狂逐利,这些商人民族大义尚且可以罔顾,更不消说上述屡见不鲜的“娶空房”现象,由此造成一桩桩女子婚姻的悲剧,也不禁令人扼腕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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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案译自《萤窗异草》中【李念三】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