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家庭主义的缺位看《小偷家族》:日本社会现状一窥

作为亚洲仅有的四个发达国家之一的日本,经济发达,教育发达,儿童从小就被规训为尊重个人权利,尽量不“麻烦别人”的人才,当经济独立,安逸而没有波澜的单身生活便成了首选。即使组建了家庭,也往往同《单身社会》一书的调查中显示现代社会家庭存在一般:“单身、单亲家庭、成婚、分居、稳定的爱侣,以及最终又回归独自一人。

将《小偷家族》中的人物按照年龄大小排序——被父母厌恶的女童由里、在停车场被“捡到”的男孩祥太、离开父母的大女生亚纪、杀害极端暴力的丈夫,和治一起生活的信代、丈夫出轨,被驱逐出家门的老太太初枝——这几乎便是日本社会各阶层的人悲惨的人生百态:无子、家暴、失业、老龄化、贫困女性、单身、离家出走等

艾伦·麦克法所说的现代性中的“家庭主义全然缺位”,在这部电影中得到了全然的体现:家庭失去了传统的意义,反而成为了牢笼,比如由里,妈妈被爸爸家暴,试图安慰妈妈的她迎来的却是母亲的抗拒甚至愤怒,这个从上到下充满暴力和虐待的“家”早已失去了意义,影片结尾,在窗前张望的她,似乎在期待再有人来抱走她……

到这里,我们不得不问,日本人对家庭的幻灭,其缘由到底何在?在日本20世纪50年代的电影《青春残酷物语》中,我们仿佛看到了一丝端倪,男主角阿青试图通过上大学改变自己社会底层的命运,为此不惜向中年女人出卖性,但最后却在这个金钱至上的社会中遭到巨大的打击,最终幻灭——在经济高速发展的同时,社会的风气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现代性的恶果对日本社会发起了全面的进攻。
而进入21世纪,这种“无力感”进一步“向下流动”,底层人丧失的不是力争上游的能力,而是力争上游的动力,他们的生活、工作和学习意愿全面的下降,呈现出“低物欲社会”的特征,在《小偷家族》中的柴田治便是一个典型,腿伤后赋闲在家,继续偷盗,甚至怂恿祥太偷盗,如蛆虫一般的生活态度,着实让人心悸。
年青人是社会顶梁柱,他们出了问题,整个社会便会进一步的被影响,而这其中经常被大众注意到的,便是老龄化社会及其带来的一系列问题,据《老后破产:名为“长寿”的噩梦》统计,2017年日本65岁人口占总人口的27.05%,人口老龄化程度较高,并且,还伴随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无缘社会”现象。
这个命名来自于日本的NHK电视台“无缘社会”栏目,在日本社会中,有很多同家人甚至邻居没有任何联系的人,他们死去后,尸体和骨灰无人认领,往往是在住宅内死去多日,尸体臭气熏天,引起邻居注意,报警后才得以被发现。《小偷家族》中的老太太初枝便险些沦为这样的的人,她先后被丈夫和子女遗弃,然后被信代发现带,回家赡养,这也正是在初枝死后,信代将其尸体掩埋,后被警方询问“你知道遗弃尸体是重罪吗?”时,信代回答“我没有遗弃尸体,是我找到了她,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被人遗弃了,遗弃她的,另有其人吧”这句话的由来。

| 一种新的家庭形式是可能的吗

提到日本,人们会想到樱花、和服等传统的大和民族符号,这些美好的东西当然也是日本生活的一部分,但二战那次令人惊心动魄的核弹爆炸,却是每个日本人藏在内心深处的恐惧,3.11日本大地震之后,福岛第一核电站核泄漏,再次挑起了民众敏感的神经,直到今天,在日本街头仍然时常有反核电站的游行——日本人的“伤痛记忆”,是毋庸置疑的。
在《小偷家族》中,一个值得注意的细节是,信代和捡来的女童由里手臂上有一样的伤疤,当她们正在触摸彼此的伤痕时,画面也剪切到祥太为治读小黑鱼的故事的场景:“小黑鱼们聚在一起,像大鱼一样游动”,也许此刻,我们能够大胆的猜测,是枝裕和借助呈现这些同样被社会抛弃、被生活伤害的“异类”的抱团取暖,从而成为彼此的“同类”的人的故事,在提问:“伤痛,可以缔结一种羁绊么?”
在家庭主义缺位之时,是否能有一种新的形式,能够给社会中的人带来一丝慰藉?影片中,祥太和治归家时买可乐饼的场景,与真正的父子并无二异,甚至更加温暖,回家的路上将由里捡回家,让人触动颇深;随着剧情发展,从一开始排斥由里,信代也终于把她当作亲女儿一样疼,而老太太初枝和孙女亚纪之间的深厚的情感联结,也远超一般的祖孙关系。
但当祥太被捕之后,隐藏在这些温暖的故事下黑暗的背景却悄然被揭开,如同一张温暖厚实的地毯,掀开却发现其底面藏污纳垢,寄居着各类老鼠爬虫:信代饱受家庭暴力,在风俗店和治相识,两人合伙谋杀了丈夫,生活在一起,而初枝遭受丈夫出轨,被驱逐出家门,却借着和亚纪一起生活的缘由,每月到亚纪父母家中支取生活费——“家”中的三位核心成员,不过是杀人犯与寄生虫一样的存在。
而矛盾的地方在于,这个由社会底层的蛆虫组成的团体,互相之间的感情羁绊却远非大多数由血缘关系的日本家庭所能比,其相处的模式甚至比血缘家庭更加“自然”,彼此之间能够肆无忌惮地谈论身体、爱和性的话题,家长从来不会以长辈的姿态进行说教与干涉,这是一种远超家族关系的亲密性,柴田家的长辈不再是“监护人”,而是与孩子们平等的、努力制造爱的羁绊的一份子。
但是,他们却永远不能被社会认可,在影片结尾,乘车离去的祥太在公车上向远处的治喃喃细语,似说非说地叫出了一声“爸爸”,在此构成了一种修辞——隐藏在柴田家的非一般的亲情仅仅是一种私有记忆,是无法被言说化的社会关系。
也许,对于大多数观众来说,除了片中的温情,我们也难以对其中人物的所作所为产生认同,是枝裕和最终让这一切在影片中暴露出来,也正体现了他对这个问题的“探讨”而非“下结论”的创作状态,留给我们的,都是无尽的感悟,与思考。
参考文献:
[1]张冲.“无缘社会”人、僭越禁忌与家庭作为权力装置的解体——从电影《小偷家族》观日本的后现代特征[J].电影评介,2018(15):16-20.
[2]王温懿.“家族”观念的越境——从《小偷家族》谈家庭情节剧电影的叙事策略[J].中国电影市场,2019(02):49-54.
[3]夏莹,何青翰.后习俗家庭:反抗、想象抑或重构——《小偷家族》影评沙龙[J].伦理学术,2019,006(01):284-2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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