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离任时为何“干部群众”攀车阻行?
合浦汉代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设郡,唐太宗坐上皇帝交椅后的第八年(634年),将岭南道越州改为“廉州”。
用“廉”命名的州,全国仅此一个,但古代廉州的官员未必比别处廉洁。
《后汉书·孟尝传》说,孟尝到任之前,“先时太守并多贪秽”。“并多贪秽”,可见不只是孟尝的前任这样,前任的前任,甚至前前任都是这样。
《后汉书·贾琮》称:在贾琮之前、贾琮之后的交趾刺史,大多很“黑”,对上拍权贵的马屁,对下收受贿赂,因为收的钱多,动不动就拿来买官。(“土多珍产,前后刺史率多无清行,上承权贵,下积私赂。财计盈给,辄复求见迁代”。)
合浦郡归交趾刺史部管辖。负责巡察各郡的刺史这副德行,上行下效,合浦郡的官员也好不到哪里去。
明末的屈大均曾感慨,粤东地区,出产各种奇珍异宝,那些科考得了功名的人翻过大庾岭到岭南为官,极少有人能持行守道,洁身自好的。(“粤东所在,颇多难得之货,士大夫踰大庾而南,罕有不贪婪丧其所所守。”)
不过,廉州历朝历代的确出现过一些对得起“廉州”这个名字(“名与州符”)的清官,第一个就是孟尝。
孟尝不是战国“四公子”之一的孟尝君田文,而是东汉桓帝时的合浦太守,那个“珠还合浦”的成语就因他而来。
孟尝跟鲁迅同乡,绍兴(古会稽)上虞人。他从老家的“县长”提拔到合浦郡担任太守。
还在当“县长”之前,孟尝曾做过一件“感天动地”的事。
上虞有个寡妇,非常孝顺婆婆,侍候婆婆直到去世,却被小姑诬告寡妇将婆婆毒死。太守草草结案定罪,判了寡妇死刑。
孟尝当时在会稽衙门的“户曹”当差,衙门有户曹、决曹、兵曹、田曹、仓曹等部门,户曹相当于民政口,处理户籍、婚姻、劳役、赈济之类事务,他连“史”都不是,大概就是个“普通科员”,却不惧人微位卑,向太守“越级反映”了寡妇蒙冤的事。
太守自然不理他。孟尝于是在衙门口大哭了一场,愤而辞职。
要知道,他当时公职的薪水是“百石”,每月发谷16斛,发钱800铢,折算为现在的收入,光粮食就有近1000公斤,足以衣食无忧。可见孟尝性格是多么的“一根筋”,“舍利取义”时不管不顾,迥然不同于那些个精致的个人主义者。
但砸了饭碗,孟尝却没有把这事丢到脑后。一个叫殷丹的新太守上任时,他一点不避嫌——换到现在,恐怕谁都怕闲话而“思忖再三”,马上找到他鸣冤叫屈,终于为被诬陷的寡妇昭雪了冤情。
孟尝到合浦郡做太守时,面对的是一个“烂摊子”:由于前任们贪婪无度,无休无止,用各种方法逼迫采珠,搞得珍珠都跑到与交趾(今越南境)交界的地方去了。
珍珠当时是合浦的支柱产业,民众普遍用它交换粮食。珍珠业一衰落,老百姓就挨饿,路边不时能见到饿死的人。
孟尝还是年轻时为寡妇伸冤的那股倔劲。他“革易前弊,求民病利”,换成现在的话,从群众需要的地方做起,从群众不满意的地方改起,着力解决“群众最关心、最直接、最现实的利益问题”。
不到一年,奇迹发生了:那些原来“失踪”的珍珠又回来了,老百姓生计复苏,市道繁荣,安居乐业,大家都将孟尝奉为神明。
合浦海角亭
“合浦珠还”的故事并非神话。中国人讲“天人感应”,常常把大自然的异象,归因于施政得失。珍珠重新“现身”,自然是善政感天,为德政所召回。
明代科学家宋应星说出个中原因:珍珠生长需要一定时间,太过频繁采捕,难以为继,停采之后,贝蚌又能繁衍生息孕育珍珠,“所谓珠徙珠还,非真有清官感召也。”
但也许这就是中国人常说的“天地之间有杆秤”吧。
孟尝后来因为身体不好,给皇帝写信获准回家休养,离开时“干部群众”爬上车子不让走(“吏民攀车请之”),只好乘坐小船连夜离开。
回到老家,他既不惊官,也不扰民,自己找了一个偏僻地方耕田种菜,自食其力。有一百多户人家因为敬仰他,搬来和他一起居住。
孟尝的事迹深深打动了同郡的杨乔,他给汉桓帝写信,希望朝廷能重用孟尝,不要让这样清廉守节的能吏“沉沦草莽,弃于沟渠”。
杨乔一共写了八次信,都如泥牛入海。信是一定送到了的,那时候的驿邮制度比现在的快递要严格得多。但皇帝一定是忙不过来,汉桓帝正深陷于宦官与外戚豪族的斗争中,而既好佛道又好色的他还曾创下一项“历史纪录”:后妃多达五六千人。
人生七十古来稀,孟尝整整活了七十岁,在老家病逝。斯人已矣,风范长存,他的家乡上虞现在还有“孟尝故里”的标识。
明朝廉州府副使甘泽写过一首诗:
为官合浦去珠还,万古流芳天地间;
富贵心轻犹敝屣,贞廉名重并高山;
来时岭外神明惧,去后辕前父老攀;
自是仁民恩到骨,至今祠屋祀天南。
合浦出了个孟尝,无疑是百姓之福,但未必就应“与有荣焉”。在专制制度下,一个人成为清官属于“随机事件”,基本缘于个人信念。而信念的形成,与个人的出身、成长环境有关。孟尝祖上三代都为国牺牲(“其先三世为郡吏,并伏节死难”),从小受到良好的家风熏陶。
汉代以“孝廉”作为社会核心价值观,并有“察举孝廉”的“组织路线”相配套。孟尝“举孝廉”和从县令提拔为太守,正处汉桓帝前的孝章帝时期,他是历史上的有为之君,与汉明帝统治时期史称“明章之治”。
但这种制度寄希望于英主明君,无法避免“人亡政息”的历史周期律。汉代那首“举秀才,不知书;察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的著名童谣,就揭示了“察举制度”的堕落和变质。
而孟尝这样的清官,恰恰是在“多无清行”的风气下,得以像左拉小说《陪衬人》的主人公凸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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