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醋坛
在我们老家这里，孩子结婚仪式上流行一种古老的传统：打醋坛。
我觉得在婚礼整个仪式里，打醋坛算得上是最有技术含量的了：烧得通红的梨铧，被打醋坛人提着，一边绕着婚车跑，一边拿茶壶往上面洒醋；热腾腾的水汽呼呼呼地冒出来，拉成一道喜滋滋的醋味浓重的水雾。打醋坛要顺时针跑三圈儿，逆时针再跑三圈儿。旁边有鞭炮助威，大家鼓掌欢呼，婚车被欢声笑语围裹得紧巴的，直叫人羡慕。相对于主持人在舞台上卖弄自己的花巧舌头，我更喜欢看这个热闹场面：古朴而富有喜庆气。
打醋坛的人，有自己的职业服装：黑布大褂，双排扣布纽扣，灯笼裤，黑帮白底软底布鞋。最好笑的是礼帽，黑色礼帽，顶上一个彩色疙瘩，上边围一道红绸子，正前方系一块儿花。打醋坛的人也有自己的设备：一个梨铧，一个秤锤，秤锤要放在梨铧里面，搁火里边烧得通红通红。还要有个茶壶，里面装上醋。
打醋坛的技术含量主要体现在：梨铧还没有凉下来之前就要跑完路说完话，关键是还不能叫醋洒在通红的梨铧上升腾而起的热气烫了自己的手。
新车到家门口的时候，打醋坛的人正式出场。迎着婚车收腹提臀端端正正的站着，把自己的一套开场词像放鞭炮又像唱民歌一样地演绎一番，然后高呼一声：“放鞭炮，打醋坛！”
鞭炮声中，从屋子里面跑出来一个人，——提前给安排好了，守在厨房里锅头底下烧好了梨铧，听到外面发信号，赶快拿着钳子加着红通通的梨铧（里面装着同样烧红的秤锤）。他要在第一时间准确地把通红的梨铧递到打醋坛人的手里，打醋坛的人赶快用钳子提着通红的梨铧绕着婚车跑，一边跑，一边说唱道：
“车到门前打醋坛，逢凶化吉报平安。
一打醋坛告天地，大吉大利人心喜。
二打醋坛驱邪气，吉星高照凶煞避。
三打醋坛太公到，百无禁忌事事好。
四打醋坛成双对，才子佳人凤鸾配。
五打醋坛结良缘，福寿双全度百年。
六打醋坛清气扬，全家大小保安康。
七打醋坛喜心怀，五福临门自天来。
八打醋坛合家欢，光照九州日月圆。
打醋坛，打醋坛，打罢醋坛人心欢。
新媳妇，赛天仙，快快下轿踏红毯。”
听老人们说，打醋坛是新媳妇进婆家门的第一道喜庆祝福关。
现在，人们的讲究不多了，很多人家都简化了程序。打醋坛这个仪式在其他地方渐渐没有了，掌握这一门技艺的人也就更少了。但我们老家这里一直还保持着。
今天村里有人家给孩子结婚。听他们说邻村一个人，四十多岁，好笑的很，啥都不爱弄，就爱负责打醋坛这个环节。热情高涨得就像洒在梨铧上的醋。
大家都说，他有点儿神经兮兮的。自己其实不太会，但就是好热闹，谁家过事他都扑的賊欢。“热情过高，往往弄糟。”这话就是说他的。——他往往就给弄得玩过了头，叫主人难堪。
据说是有一回，他又要给人家主持打醋坛。他为此做了认真隆重的准备：大花褂子，艳炸的很；摇火车人穿的阔腿灯笼裤，大红色的。村里有些爱耍笑的，给他抹了红脸蛋，描了眉毛。他的礼帽呢，有人在路边折了两个鸡冠花，扎在礼帽的左右两边耳朵位置上。
这样说吧，你看到他的第一眼，大家就像在动物园里看四不像动物，像个低俗的华丽的公凤凰。等到他往婚车跟前一站，笨笨磕磕摇头晃脑地把嘴里的那些词语刚吐出三两句，站在人群里圈层的人一下子“妈呀”一声，齐齐地都给笑翻了。
幸亏执事的总管反应快，叫旁边三个精壮小伙把那个家伙拽下去了；他自己拿过话筒说了几句话，把这个环节遮掩过去。听说，就这样他自己意见还大的很，怪人家没让他完整弄完打醋坛的整个环节。
“叫你弄完？就害怕你丢人现眼的，把人家婚礼弄散乱了。”总管是村里的队长，气得鼻子能飞到树上去，狠狠地吐掉嘴里的烟屁股说，“以后谁家过事也不要你弄，丢咱村里的人呢！”
原来，他是爱热闹，弄啥都跟摇火车一样，咋怪咋来，稍微不注意就低俗了。有时候，一激动就把衣服一脱，锤头把胸脯砸得嗵嗵作响，再激动一下，就在地上打滚翻跟头。
“打醋坛其实是个很庄重严肃，而且很有文化气息的事情，让他给糟蹋的没一点样子了。”村里有威望的老人们说。
这样，他打醋坛的热情就被人狠狠地遏制住了。
可是，有句话俗话说得好，“爱什么，就恨不得死到什么上面。”他就是爱弄打醋坛这个事情，听说还到外面去跟人学了一段时间。学成归来后，逢着有人给娃结婚，人家给他分配的肯定不是这个任务，他就要嘀嘀咕咕地别人私下商量，交换任务：他来打醋坛。
前几天，村里有人给娃结婚，村长看到他爬在一个人耳朵跟前咭哩咕哝地说了半天，果然是要跟人家换任务，他自己要来负责打醋坛。
把村长的鼻子能给气歪了。人家媳妇老家是陕南的，女方家来的人要两桌呢，如果让他打醋坛，那还不把村子的人丢到陕南去了？
村长立马把他叫过来，“你去后院乖乖待那里烧火，其他事儿都不准管，也不准出来。要不然，你就回家收鸡蛋去！”
四十多岁个大男人，听说还委屈的哭了。
这是我见过的最热爱打醋坛的人，可惜学艺不精，修行不到，想打醋坛人家还不给机会。
（作者简介:陈启,陕西西安人。2008年，歌曲《因为有你，因为有我》（词、曲）发表于《中国音乐报》；散文《吃麦饭》入编《2019年中考冲刺卷陕西语文专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