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味道(六):炒米和炒面
本文作者:黄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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炒米和炒面,顾名思义,都是在锅里炒出来的,区别是食材不同。炒米是蒙古人须臾不可或缺的主食,与牛羊肉、奶食品一起,被冠以“成吉思汗军粮”的头衔。炒面也不例外,不仅是老百姓的快餐,也曾经是军队的供给。上世纪五十年代,作家魏巍写的《谁是最可爱的人》,发表后传遍大江南北,里面有这样的文字:“谁都知道,朝鲜战场是艰苦些。但战士们是怎样想的呢?有一次,我见到一个战士,在防空洞里,吃一口炒面,就一口雪。”和他差不多同期入朝的摄影记者李晞,则用镜头记录下同样的场景,留下了抗美援朝战地摄影的名作《一把炒面一把雪》。
炒米的蒙古语,一般叫“呼日森不大”,炒面则是“果列日不大”。元大都时期的四九城里,“蒙古勒和勒”(蒙语)属于官方语言,胜过今天列入高考科目的英语,直到现在,北京城区的街巷还叫胡同(呼都格,井),北京的油条则叫馃子(果列日,面)。这些都属于一个时代的印记,语言是历史的档案馆,诚然。
做炒米的原料是糜子,这个糜子长什么样子,说实话我也不能分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以为糜子就是黄米,也就是黍子,但是在老年人的口里,一直是糜谷黍三样并列,似乎这应该是三种植物。从百度上查了一下,发现这个糜子还真的不简单,答案五花八门,具体的准确性存疑。我把网上得来的关于糜子的知识汇总了一下,大概有以下这些:
糜子的确是黍子的一种,或者说黍子是糜子的一种,二种同源,只是长出来的颗粒略有区分,糜子的颗粒硬而黍子的颗粒软,所以糜子用来磨面做窝头,黍子就是黄米用来做糕。在陕北有一种地方小吃名为黄馍馍,就是用糜子面经过发酵,包裹蒸煮好的红枣、豆类挤压掺合成的豆枣泥馅蒸制而成,口感松软带甜,营养丰富易消化。
中国是五谷的故乡,五谷者,“麻、黍、稷、麦、菽”五类,稷通“穄”,也就是糜子,为五谷之首。因此被帝王们奉祀为谷神,江山社稷并称,社稷为土谷之神,土载育万物,谷养育民众。土、谷是人们首要的最基本的生活条件,因而也必然是古代中国的立国之本,立政之基。如此一来,土谷之神“社稷”也常常便被用来代指国家或朝廷。威严庄重的天安门两侧,东为太庙,西面就是社稷坛。民国十四年(1925年),孙中山逝世后,在社稷坛拜殿停灵,自此,社稷坛改名为中山公园了。对土地和谷神的拜祭,在中国民间也很盛行,鲁迅先生笔下的江南水乡,不乏社戏的妙趣横生,也有阿Q先生落魄的时候,在土谷祠里暂栖身的描述。
如此高大上的糜子,到了蒙古人手里,因为缺乏磨米的工具和技术,直接进行蒸炒后,变成了清脆爽口、充饥耐饿的炒米。炒米奶茶手把肉,一度成为草原迎宾的标配。想当初,蒙古铁骑征战南北,炒米作为保障后勤的军粮,立下了汗马功劳,没有炒米也就没有蒙古四大汗国的辽阔版图,这样的说法并不过分。
炒米最常见的吃法是和奶茶掺在一起,加了炒米的奶茶,茶香四溢,奶香扑鼻,米香醇厚,喝上一碗不但解渴消饥而且提神醒脑。喝米茶的诀窍是不能嚼吃里面的米,而是尽量边喝茶边把米整吞入肚。有一个笑话说,奶茶里的炒米,你如果嚼着吃的话,那将会越吃越多,嚼得腮帮子都困了,茶也喝完了,米还在。这故事也不算夸张,我小时候,粮食实行供应制,炒米是稀罕物,偶尔喝一次难得的炒米,爷爷传授给我不能嚼吃的要领,我心想怎么会越吃越多?偏要试试,结果,小半碗炒米不停地加茶,没等喝完上课的时间就到了。吃炒米最好的方法,是把炒米、稀奶油(蒙语叫嚼海)和白砂糖搅拌在一起,用勺子搲着吃,入口酸、甜、脆、爽,味道美极。
中国人常说“三军未动,粮草先行”,这是经验之谈。过去蒙古大军征战天下,靠的是骏马弯刀还有耐嚼耐消化的炒米和牛羊肉。汉族人没有这样先天的优势,靠的是吃苦耐劳的精神和广袤无垠的大地上的出产。作家魏巍是河南人,那里是中国最大的小麦产区,按说对炒面这种快餐并不陌生。对我们生活在北方,尤其是蒙汉交织地区的人来说,在朝鲜战争那个年代,志愿军吃的炒面,除去没有热水冲食有点缺憾以外,能够在饥渴难耐的时候有一碗炒面糊糊,也许是广大老百姓梦寐以求而不得的美食。
我就听父辈讲过,在三年困难时期,谁家能做炒面吃,左邻右舍闻香识货,各种羡慕嫉妒恨是少不了的,而这家人也会以此为荣。直到我上高中的时候,中旗一中的住校生,每月的生活费是区区九块钱,即使这样,我班上有一位王姓同学因为交不起这九块钱,每个礼拜都从家里自带干粮和炒面充饥。王同学后来上了大学在北京工作,不知道他行走在北京灯红酒绿的街头,还会不会想起当年炒面的香甜?
炒面的做法很简单,最原始的办法就是把粮食炒熟了以后再磨成面。最简化的做法就是把面粉在锅里反复翻炒,这个工艺在本地话里称为“燣(lan)”,其要领在于火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翻炒的动作也不能随意停下。老子在《道德经》中说:“治大国,若烹小鲜。”其意思是:烹煮一条小鱼,只需油盐酱醋恰到好处即可,不能随便翻搅它,否则它就烂了。同样,治理一个国家,也不能过多地、随意地人为干预,而是要有所为,有所不为,让国家机器在既定的规则下自发地良性运转。照这个道理来讲,燣炒面的意境是不好用在治国安邦上的,只好用来比喻小人家过日子,要时刻小心翼翼,认真把握火候,既不能太过也不能松懈。过去大家住平房,家里都是用的灶台和大铁锅,现在住楼房了,做炒面缺少了条件,我在家试过好多次,不是夹生就是炒糊了。如此看来,现代社会更适应于烹小鲜的自由放任,而不是燣炒面的谨慎中庸。
炒面除了用热水稀释后冲着喝,还可以在碗里倒入少量的水,再加上煮熟的土豆拌着吃,拌炒面是一种技术,需要边吃边把碗不停的在手里转,另一只手拿筷子在碗里搅拌,最后吃得一干二净,碗像洗过一样。这种吃法,类似于西藏的特色主食“糌粑”,不过藏人没有拌炒面的技术,而是直接用手捏着吃。“糌粑”是炒面的藏语叫法,是将青稞洗净、晾干、炒熟后磨成的面粉,食用时用少量的酥油茶、奶渣、糖等搅拌均匀,用手捏成团即可下口。青稞是一种类似于大麦的农作物,和蒙晋冀一带的莜麦相似,都是高寒作物,而且营养丰富。
炒面在本地,一般是用莜面炒,当然白面更好,如果在炒白面的时候,撒点盐加一块牛油,那就是炒面中的上品,这样的炒面在我们那里叫“油茶”或者“面茶”。在科镇零下三十度的冬天,外面冰天雪地寒气涌动,身上又冷又饿,这时候,回到炉火烘烘热气腾腾的家里,脱鞋上炕,喝一碗妈妈用开水冲的油茶,那个舒坦和惬意,现在想想也是一种奢侈。
进入八十年代以后,人们的生活水平逐步提高,市场上的商品也开始丰富多彩,炒面的快餐霸主地位,很快被方便面、八宝粥、黑芝麻糊、燕麦片等代替。再不会看到小孩子们,在葱叶里灌满炒面,边走边玩边吃,搞得嘴里一股大葱味,脸上沾着没吃进去的面粉。
人的口味是有记忆的,没有了炒面的生活虽然富足安逸,但时间一长,反而觉得生活中缺少了什么。我曾经上班的一家国企,老总从来不去餐厅吃早餐,大家都以为老总生活优渥,肯定在家里吃过了什么美味。有一天,财务科的出纳神秘地和我说,你说我今天看见了啥,我说看见啥了,莫非是银行的钱多出来了?他摇摇头,说我今天没到上班时间就去找老总签字,结果看见他吃早点了。吃早点有什么稀奇?最后解开谜底,原来老总的办公桌里,放着一只硕大的海碗,出纳进去的时候,老总正用暖壶往这个碗里加水。碗里眼睁睁放的是炒面,顺着氤氲的热气,闻味道,也不是加了牛油那种,就是一碗普通的炒面糊糊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