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丽丽丨遥远的麦场

(一)

辣毒的日头爬上高密西北坡王家村的头顶,那时的王家村女人正在梳理麦子,梳理好的麦子码好放屁股后,一只高高的厚重的石板放在木凳上。女人拿起一把麦子,举高,狠狠甩打,麦粒就落了下来。落在地上,头顶围巾里,脚上汲拉着的拖鞋里。麦场阴凉处,一只簸箕里放一个光屁股婴孩儿,她爬行,会爬到麦场上,抠一点土含向嘴里,会和麦场裂缝里爬出的蚂蚁玩很长时间。

我就是那个婴孩儿,那个女人是我的母亲。我生于八十年代中期,八十年代中期的高密乃至中国,麦收时节,家家都有麦场——专门为打麦用磙子压平的三四分地的地儿。

找一个晴好天气,拿几把磨得锋利的镰刀,一家几口老少全出动,雄赳赳气昂昂地跨向那一片片的金黄,风吹麦浪,麦子晃动的肢体朝东北倾斜,一只只的手会把肢体搂在怀里,镰刀落向麦子的根部,快速向身体一侧拉动,麦子就落在了怀里,放平,码好,小孩子们会抱起倒下的麦子放在地盘车上,车满牛跑,人在车上跳跃,长鞭一甩,牛就拱起头走开来。那时候的人们爱耍鞭,好的车把式,鞭不落在牛身上,牛却使劲拉车。地盘车向着麦场(山东俗语叫场湾)奔去。车停鞭落,叉子从地盘车底抽出,人会咧开架子把麦子挑下车,摊开挑几下使麦直立,便于阳光很好的射下来,落在麦子未干爽的身上,身子干爽了,女人们就会拿起来放在石板上敲了。

(二)

八十年代的夏天,空气很热,空气会在地面不远的高度低回,热会扑向远处的麦田,扑向收割的农人,扑向麦场近处割倒的麦子。麦粒通过与石板的拍打,连皮带粒一起落下,落粒的麦秸码放一边,成为一个个的小垛,那麦场的大部分啊,就是包裹着皮的麦粒的天下。麦粒要经过磙子反复不停地碾压,皮和麦粒才能彻底分离。

找一个风大的天气,“扬场”就开始了。木掀是常用的工具,它负责把麦粒托起,扬向空中,趁着麦粒和麦皮重量的不同,麦粒落于脚下,麦皮会随着风飘向离麦粒远一点的距离,这一过程,就是山东俗话说的“扬场”。麦粒堆成小金字塔的时候,麦皮也在不远处成了小山。麦皮以后会拌了麦麸成为牛不断反刍的美餐,麦秸会成为锅里蒸馒头用的垫草。那时候,家家户户门外都有麦秸垛,堆了一个又一个,山一样等待烈火的焚烧,等待渗进馒头麦子的香。

麦粒脱落后,会晾晒几天,那时候,全家会轮流守着这些麦粒,中午的时候,妻子回家吃完饭,会来替丈夫,有时候,甚至孩子也会成为轮流的对象,目的是防止雨突然的到来,防止某家不道德的人伸出的第三只手,那时候,麦子金贵,农人刚脱离玉米糊糊,麦子与生命一样金贵。

条件好点的家庭会在麦场一个逼仄的角落盖一间几平方的小房子,方便午间休息或者雨突然来临时麦子可以及时抢收进屋。那时候的人们,望着满满一麦场的麦子,感觉非常惬意,有时间坐在小房子的长凳上喝来自地下的白开水时,更是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那时候的人们,钱都不多,每年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等待夏天麦子带来的快乐。

(三)

九十年代,不知谁家买进第一台脱粒机,这东西真是好家伙,能把麦秸麦皮和麦粒脱离,省却了石板敲击的劳动,这真值得欢喜。

麦子抢收进场后,暴晒完毕,脱粒机就会上场。那时候,相连几个麦场的人家会合伙脱粒,这是需要多人共同合作才能完成的任务。年轻健壮的男人会首当其冲,他们占据脱粒机的入料口,负责把麦子运进脱粒机的口里,一会儿,口里会在一头吐出粉碎的麦秸,一头会吐出麦粒,麦粒出口的速度不慢,托运麦粒是家中小孩子们的劳动,孩子们一人拿一只簸箕,簸箕半满的时候端走,运到大人指定的位置,另一个孩子会马上把另一只簸箕放向出口,反复的运送。

脱粒机危险。连续劳作的人们会疲惫,我亲眼看到一个男人的一只手伸向送料口,搅了进去,手没了,血染了整个脱粒机。脱粒机提高了效率,却使农人失去了一只手。

(四)

农活少了,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我小小年纪的“买卖”。

二年级我九岁的麦收假,不会骑自行车的我用不断哭闹的泪水换来了父母的妥协——我要随高年级的姐姐们去提冰糕雪糕,我要沿麦场卖。我的目光穿过捂在眼上的手的缝隙看到,父亲把一只小木箱子打开,箱内上层和下层铺加工了的棉花,再各铺一层厚的薄膜固定,钉子钉进箱子的时候,我知道我要卖冰糕雪糕的愿望实现了。我看到父亲把胶水涂在箱子外,白纸糊上,我的冰糕“冰箱”成了。

就是在那时,我学会骑自行车。从高密双羊路南的良种厂提了冰糕雪糕,我清楚的记得当时提冰糕的价格是三分,有时候良种厂工人发慈悲会降到二分,雪糕的价格是五分,卖价都是统一的,冰糕一角,雪糕一角五分,一般我提货冰糕八十支,雪糕买的人少,有时候不提,有时候提十支二十支。

越热的天气我越喜欢,有时候有人会买二十多块冰糕分给帮忙脱粒的农人。这时候,我是欢喜的,一碰到正在脱粒的,我会在旁边等上一段时间,脱粒机停了,我的买卖就来了。一百支的冰糕雪糕,我从双羊路北的葛家集开始叫卖,往往走到李村和周村麦场的时候,就空了。如果日头还低,我会重新回良种厂再提几十支雪糕,再次一路叫卖,一路回家。也有卖不下去的时候,推回家,赶到自家麦场,依拖父母关系,一毛钱两支便宜出。还有父母也分不了的时候,自己躲个角落猛吃,倒是没舍本钱。我记得,二年级的麦收假,我卖了五天冰糕,净挣二十八元,那时上学一个学期十几块,我倒是个富翁。

脱粒机缩短了麦收时间,减少了劳力。小学五年级,麦收假取消,我的“买卖”也没了。

(五)

联合收割机来了,它的到来直接辞退了大部分农人,它只需把收割机开进地里,突突地往前走,麦粒就被收进机器里,麦秸会在机器旋转的出口吐出来,像棉絮一样下落,几亩地,只需一个小时,麦粒就可收到家了。麦秸会被焚烧在田里做肥料,播种时,也少了很多劳力。麦秸从此从农人的视线里消失,没有麦秸垛的门前屋后,种上了花花草草,倒是干净。

联合收割机刚进村几年,有农人依旧固执地用磙子压麦场。家里有水泥地面的,已经把麦子运到了家里。几年后,十字大街主街道也淋上了水泥,麦场就彻底销声匿迹。

关于麦场,父辈对它感情更深,他们那一辈才真正知道什么是“粒粒皆辛苦”。我对麦场的记忆以停留在联合收割机的轰轰声中结束。那些关于八十年代父辈在麦场用石板敲打脱粒的情节有些已经模糊,那逼仄的小屋,中午轮流看场的场景,都渐渐从心底消失,好像九十年代用簸箕运麦粒的不是我们,是一些远离自己的魂魄。

社会的进步已经把麦场永远留在不断向前地翻页中。麦场在时间的河里,也渐次遥远。

作 者 简 介

王丽丽,笔名王紫衣,黎之犁。中国楹联学会会员,自媒体《行参菩提》签约作者,2016年开始在各微信平台、网络发表小说、散文、诗歌几十篇,小小说、散文、诗歌偶在各纸刊发表。喜欢在小说的江湖里驰骋,创作完成中短篇十几篇,以中长篇小说为创作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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