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刚丨年事过往

春节临近,记忆就一头扎进家乡浓厚的年味里。

小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要过年,但一直盼望着过年。每年冬天,到冷得要带烘笼(小火炉子)去上学,冷得清鼻涕长流,冷得一起挤在墙角烤太阳,如果这时有两个村中的大婶挑着乳白的米浆走过,就会有人冷不丁的说起:“哦,要过年了!”偶尔,也会有七嘴八舌的热烈讨论,面红耳赤的争吵,似乎能让年步伐加快。

回到家里,就开始不厌其烦地问母亲:“妈,我们家什么时候磨吊浆(糯米)面?”两个妹妹也不时插嘴:“什么时候做豆腐?”“什么时候杀猪!”母亲有时候叹息一声,有时候说声:“快了!”应付我们。隔天,没有什么预兆地,母亲会端回来一升糯米或者黄豆,放在筛子簸箕里晒。煞白的糯米,黄灿灿的豆粒,都仿佛年的化身,朝我们招着手笑。到白布单(也用床单)盛着米浆在土地板上拔水,到锅灶里火光熊熊煮着豆浆,嗅着米浆香味混合泥土润湿的气息,冒着腾腾热气和泡沫的锅灶使空气温暖,忙碌的母亲不时要呵斥围着她兴奋吵闹的我们。

我们兴高采烈,嗅着年的亲切味道。贫穷年代,父母最为操心的是子女的吃穿,我们只挂念吃。杀猪成为我们最热切的盼望。到菜园里找猪食叶变得空前勤奋,我们用菜叶里埋藏一个丰收瓜或者一手鲜嫩叶子关心猪的生活。没有多余的粮食饲喂,因此猪瘦毛长,脊梁狭窄,长毛上缀着虱子,眼睛也被长毛遮盖,三角形的眼眶深处露着贪婪的幽光。小妹踮着脚扳着墙头去看,猪哼哼着忙过来,小妹尖叫着后退,惊魂甫定,捡起一块石头着势要打,气哼哼的咒骂:“死猪,明天杀(你)!”妹妹的话如谶语一般,隔天,就有猪被宰杀的尖利哭嚎声在村中震天响起。不知猪有心灵感应还是能够互通凶险信息,听到周边同类被宰杀的声音,我家的猪变得萎靡不振,不再拱槽,减少进食,有气无力的样子,眼眶里的幽光暗淡,眼角挂着不知泪水还是眼屎。

日子精打细算的过着。猪血被灌进辣椒腌缸,猪大肠小肠装豆腐和糯米,大卸八块的猪肉也被腌制。猪肉在一年四季里隔三差五依次上桌,猪下水,肋条,过年吃脊肉猪膀和猪头,大春栽插结束喝了秧酒吃猪尾巴,随后吃火腿。一头几十公斤的年猪吃一年,现在无法想像。一个煮熟的猪肝,一家人要吃上个把星期,多年以后明白,大人舍不得吃,把切成薄如菜叶的猪肝省下来给我们解馋。

借一件衣裳,借一条裤子,穿着走亲戚或者去做客,在那个年代是平常的事情。过年最让母亲操心的是我们兄妹的新衣裳。有一年,出门做手艺的父亲买回几尺土黄色的棉布,我们的新衣多了一件“卫生衣(父亲胡诌的名称)”,其实是一件夹袄,里面填了一层破旧棉絮,没有纽扣,就在腰腹间钉了布带子拉起来系上。女孩子喜欢比,和邻居比,和表姊妹比,比出哭声和眼泪。现在讲给子侄辈听,他们轻描淡写说:“重买嘛!”唉,他们又怎能明白,包产到户以前,有几个农村子弟能够买衣服穿,哪一样不是母亲们一针一线缝出来。

能买很少的一点年货。几合红糖(熬制成小碗形状),半斤花生,一斤白糖一斤水果糖(一分钱一颗),顶多还能有一点冰糖,一把粉丝,还要买门对年画;凑上家里老南瓜掏出来的瓜子,秋天收藏的葵花子,露干的柿饼,攒了个把月的鸡蛋……

小时候只知道腊月二十三要扫尘,要洗晒被褥衣服。结婚后看岳母祭灶君。她在宽大灶台上摆放香烛斋饭,敬酒敬茶,跪地磕头后虔诚祷告。现在妻子把仪式简化成年三十在灶上贴一张灶君像。

年三十封门。炸炮仗。吃一年里最丰盛的年夜饭。发压岁钱。忙碌了一个腊月,日子在这里承前启后。

大人为年货忙碌,我们也为自己的年货打算,忙鞭炮忙压岁钱。我能够从父亲手里得来的鞭炮少得可怜,得自己想办法。牙膏皮、塑料底和废铜烂铁,不论多少都可以送到县城收购站卖钱。牙膏皮几分钱一个,塑料底一两角钱一斤,铜铁贵但是少。我在县城读初中时,有同学把铜质的水龙头拧下来卖钱受到过处分,有一个来自五金厂的同学,充当内贼,邀约同学盗卖铜材,让他当厂长的父亲烦不胜烦,最后把他送到外地就读。村中的孩子,年三十晚上集中在村口燃放爆竹,响声此起彼伏,炫耀鞭炮的数量,比赛鞭炮的响声。几角钱一串,几分钱一十,小卖部里土红色的鞭炮钓光口袋里的钱财。儿子四五岁的时候,我教他玩鞭炮,但总提不起他的兴致,他埋头于动画片和电脑游戏。我自己玩,放礼花,放鞭炮……妻子对儿子说:“你爹小时候没玩够,现在过干瘾。”

大年初二里,父母分派给我的任务是接两个姑母回家过年。一个在县城,一个嫁在七八里外的村庄。我一天跑完。现在回想,我的全部热情,浓缩在压岁钱上,两个姑父,一个是干部,一个是煤矿工人。大年初三,我跟着父亲跑,动力依然是压岁钱。走亲戚,访朋友,村邻家房间的走动,拉家常,打扑克,下象棋,主人家张罗一顿年饭,热热闹闹的年事到正月十五后结束,日子又回到平常,挖秧田,打豆叶……

过年充满喜悦,过年浸润着幸福。但在衣食拮据的岁月里,过年也有沉重的记忆。包产到户前一年,父亲因为做手艺惹祸,被生产队罚款120元。腊月十七的傍晚,队长婆娘来到我家,和我母亲在后门外嘀嘀咕咕,我们听到母亲断断续续的哭声,我们看到父亲黑着脸吸烟筒。那一年,家里没有杀猪,我们也没有穿上新衣,母亲唉声叹气,父亲没有好脸色,欢乐似乎属于别家,这一个普通农家小院里则年味寡淡。

包产到户后,年事悄然变化。吃的穿的用的玩的,从无到有,从少到多,从形式到内容都与时俱进,唯一不变的,过年是亘古以来就有的述说不完的血缘亲情,是无论走多远的亲人精神栖息的家园,刷洗疲惫苍凉,收藏荣辱过往,开启饱满未来。

作 者 简 介

何刚,男,汉族,1968年生于牟定。1988年开始业余文学创作,至今已发表各类文学作品近600件。出版小说集《哪块云彩不下雨》,编撰连环画《一块豆腐》,编撰企业史书《牟定电业52年》,采写长篇报告文学《彝山金喜鹊》,编辑(执行)散文集《化佛传说》《山茶花开》,作品收入70余种选本,获县级文学征文一等奖9次,州级以上奖励17次;现为云南省作协会员,楚雄州作协理事、中国西部散文学会牟定分会主席,《牟定散文》《青龙中学校刊》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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