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国勇丨今天，我在岱山
8月15日，我接到了第六届“岱山杯”海洋文学大赛举办方通知的消息，我的文章《星河欲转千帆舞》在本次比赛中获了奖，并邀请我参加他们举办的颁奖大会。听到这个消息非常高兴，一则是获了奖理所当然要高兴，二则是早就有去普陀山朝拜观音菩萨的愿望没有实现，这次去岱山领奖，定要顺道拐到普陀山拜一拜观音菩萨的。
和夫人商量了一下，大家不谋而合，决定陪我走上一趟。订票、订房、安排行程……尽管一大堆事儿，在孩子的帮助下终于办好了。今天，我就在岱山，就是颁奖现场。待领奖结束，我们下一站是普陀山……
星河欲转千帆舞
贾国勇
涛声阵阵，海浪连天。
在超果禅寺，我倾听着那段金戈铁马的故事。
“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渺间。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不知道当年白居易在写这首《长恨歌》前是否来过岱山岛的摩星山，不然怎么能如此恰到好处地把摩星山描述？但见满目的青翠遮不住超果禅寺的黄墙碧瓦，荡漾的春风中梵呗悠悠，本是蓬莱胜地，如是海市蜃楼。
从河南省的商丘市出发，一路东南而行，经合肥、扬州、杭州，最后来到了舟山市辖的岱山县。一路同行的，既有建炎三年（公元1129年）十二月的宋高宗赵构，还有刚刚失去了爱人的李清照。一位是在四面楚歌中的鸟骇鼠窜、狼奔豕突的皇帝，一位是被后人称之为婉约词派代表、“千古第一”的才女，尽管狼狈不堪，却给这座海中的小岛留下屐痕深深。
同是天涯沦落人。人生总会有不同的变数出现，如同朝阳起夕阳落，君王帝胄也罢，风流才子也罢，哪会是一生的顺风顺水？当失魂落魄地走到一起时，又会是怎么样的一段风流佳话？
一
已经是黄昏时分，游人们如飞鸟一样各自归巢开始踏上归程，超果禅寺内非常安静，倒是有不知名的鲜花灿烂，喧哗着春天的海岛、梵家的道场。大雄宝殿前，一位年轻的沙弥在执帚扫尘，一片片的尘埃随着沙弥的清扫到处飞扬，执著地不肯离去。小沙弥也不着急，不紧不慢地挥动着手中的扫帚，如是挥舞书法大家手中的如椽之笔，在斑驳陆离的大地上书写着心中的佛法，无视尘埃顽固的抵抗。那尘埃便失去了方向，随着扫帚左右逢源却不能逃脱清扫的命运，只得乖乖地聚拢起来，等待着沙弥的安排。
站在天王殿后台阶上的我，背后有韦陀护法炯炯有神的目光，冷峻地观察着大雄宝殿前的一切；眼前，一座漂亮的铜质六层龙纹巨型元宝形宝鼎散发着袅袅的佛香，如是身居西天净土中的如来佛爷端坐稳当。不知是谁敲响了木鱼，空旷的大雄宝殿广场上顿时梵呗飘逸，如是天雨纷纷扬扬，沐浴着我这个远方而来的疲惫灵魂，给人一段幽然空灵的感觉。
……时空穿越，步履蹒跚的宋高宗赵构从外面走了进来，把一段段的喧哗关闭在山门之外，荣华富贵已经是身外之物，围绕他旋转的只有佛家的静谧和梵香的氤氲；有披着大红袈裟的方丈从大雄宝殿内走出，禅杖上的佛铃发出清脆的响声，助力着佛家的威严和肃穆。看到眼前的宋家天子，方丈恭敬地把赵构迎进了大雄宝殿，一时间天花纷坠，梵乐四起……
如今的超果禅寺大雄宝殿如是浴火重生的凤凰，崭新的琉璃瓦还没有沾染俗世的尘埃，七彩着油漆的椽檩散发的依然是来自大自然朴素的原木香味。还有那位穿着青衣的小沙弥心无杂念，根本没有在意我这个从外面走进来的香客，依然是自顾自地清扫着地上的尘埃。
人生不过如此。在来到这个红尘俗世之前，或许我们已经同意了上天对命运的安排，或是过得轰轰烈烈，或是过得坎坎坷坷，都不过是前世的选择，今生怎么左右得了？如这位扫地的小沙弥，他的任务即是清扫这大雄宝殿前的尘埃，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无论是怎么努力，尘埃总会落下没有扫尽的时候。但是，人的心却能在扫尘埃的过程得到净化和洗涤。
突然之间，过多经历了红尘俗务的我被这位小沙弥所感动，更为这次晚到的客船庆幸，若不如此，我怎么能体会到安静的妙处，又怎么能体会到超果禅寺内如此深深的禅意？
脚下，一盆盆的鲜花摆满了通往大雄宝殿的丹墀玉阶，如是灵山前的花海，芳香扑鼻；抬头，即可以看到一块写有“大雄宝殿”字样的匾额悬挂在大雄宝殿门楣的正中，匾额由整块的紫檀木雕就，上面镌刻着“大雄宝殿”四个隶书体的金字。褐色的紫檀，闪亮的金字，搭配得非常得体，既彰显着佛家的威严，同时又不失书香四溢。走进大雄宝殿，就可以看到一座雕工精美的三层四幔式的佛龛，佛龛前的供台上有烂漫的鲜花和时令水果，香炉内佛香暗燃，香烟在大雄宝殿内弥漫开来，满室的幽香。佛龛内供奉着金身的三世佛祖，无论是东方药师佛、西方阿弥陀佛，还是释迦牟尼佛，全都是面目慈悲地观望着面前的众生。佛龛上方则是一块镶金边黑底儿的匾额，上面写着“香光庄严”四个烫金的大字，一排儿四根佛烛燃烧得正旺，火苗儿蹿动，和谐着佛龛前的佛香，袅袅地向佛龛上的匾额扑去。那佛龛上的匾额便如神秘的天书若隐若现，在烛光的映射下，偶尔间还会散发出金色的光芒。
这段佛经的意思是说一个身上没有香的人，如果每日都置身于香房之中也会沾染上香气，是讲一个人的成功与失败和他的毅力有着非常重要的关系，喻示人们无论做什么事儿，只要坚持下去，不懈追求，总会有所收获。
不知道当年走进超果禅寺的赵构是不是也看到了这块“香光庄严”的匾额？如果看到，这块“香光庄严”的匾额又给了他什么样的启迪？
赵构于建炎三年（公元1129年）腊月廿七日乘坐御舟来到超果禅寺，直至次年的正月初五离开。整整八天的时间，既没有史书记载，更没有人研究出超果禅寺里发生了什么。但是，让人感到非常奇怪的是，当宋高宗离开超果禅寺的时候，发出了一道和入寺前“乘船入海、避金兵锋芒”截然不同的诏书，诏告天下，挥师北定中原，从此展开了南宋历史上一段最为辉煌的抵抗史！
小沙弥从外面走了进来，看到我对这块“香光庄严”的匾额非常感兴趣，就讲起了一个典故。说当年赵构来到超果禅寺后，一直由老方丈陪驾在大雄宝殿内对弈，老方丈从象棋之理讲起讲到了治国方略，讲到了作为一位君主应该承担的责任，直说得赵构连连点头称是。
就这样，赵构在超果禅寺八天，和老方丈下了八天象棋，临走的时候，为超果禅寺题写了这块“香光庄严”的匾额……
二
随宋高宗赵构来到超果禅寺的，还有一个神秘的人物，她就是李清照。
提起李清照，有两首词不得不说，其一是《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一句“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让我们这些后来人念念不忘，奉为经典名句；其二，建炎二年（公元1128年），李清照和丈夫赵明诚一起随着南逃的赵宋王室来到乌江边，想到此前身为建康知府的赵明诚在内乱面前没有恪尽职守指挥戡乱，而是选择了逃跑，再看看眼前慌乱渡江没有一点斗志的显赫官宦，王室贵族，联想到当年兵败自刎不肯过乌江的楚霸王项羽，李清照写下了是那首著名的《夏日绝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历史上的李清照是个奇女子，不仅具有卓越的才华和渊博的知识，而且还有男儿般的理想和抱负。面对家国的破败她并没有随波逐流，而是以女汉子的姿态喊出了天下百姓的心声。所以，每当我们说到李清照时并不是她那哀婉的儿女情长，往往是她留给后人的不屈不挠抵抗外族侵略的呼喊。但是，面对上至皇帝下至达官贵人们的惊慌失措，而对全国上下畏战的心理，她的呼喊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
况且，逃亡到超果禅寺的君王已经颁下了旨意，准备逃遁，以其微薄之力能说动君王改变初衷吗？对抗君王的旨意，又要冒多大的风险？
建炎三年（公元1129年）八月十八日，赵明诚病逝在出任湖州知事的路上。埋葬了丈夫后，李清照随着赵构逃亡的队伍狼奔豕突、跌跌撞撞地来了这座大海中的孤岛。有历史的册籍记载说，李清照来到超果禅寺是为了追随赵构而来，并没有和赵构碰面。也有的记载说，李清照的那首《夏日绝句》迎合了人们家国情怀的深情大爱，立即成为了街头巷尾人人传唱的诗章，李清照因此成名。所以，当赵构逃亡来到超果禅寺后，闻李清照之名，应天下民意，特意在超果禅寺内接见了李清照。
那一日，千年不遇的寒流袭击了岱山孤岛，往日汹涌澎湃的波涛变得温柔起来，幻化成了接天连海的雾潮；一场罕见的大雪降临到了岱山岛，覆盖了千年的超果禅寺，如是海市蜃楼中的仙山琼阁。溯洌的寒风中御林军执戟走过，一阵阵哗啦啦的铁甲页子声响起。超果禅寺内，呼啸的海风吹动着寺内千年的菩提树哗哗作响，淹没了僧房内喃喃的诵经声，一阵海风从寺外吹了进来，卷起的雪粒形成了神秘的幕布，让站在大雄宝殿台阶上的李清照和赵构两个人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也就是在这次会见中，李清照为赵构写了下了一首《渔家傲》的词：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
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
九万里风鹏正举。
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在这首诗中，李清照看似写景，其实是承继了她写下的那首《夏日绝句》，把满腔的家仇国恨倾注于笔端。“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是告诉赵构说迷雾漫漫不过是星河欲转的前兆，只要有北定中原的决心和坚忍不拔的毅力，足可以如吹去“蓬莱三山”一样摆脱当前的困境……
当时的赵构已经没有退路了！
时间是宋钦宗靖康二年（公元1127年）。这年的四月，金军攻破宋都东京，掠走了徽、钦二帝，以及大量赵氏皇族、后宫妃嫔与贵卿、朝臣等共三千余人北上金国。赵构临危受命，在南京应天府（今河南省商丘市）即位称帝，接过了摇摇欲坠赵宋江山，当上了中国历史上最狼狈的流亡天子。先是被金兵从商丘追到了扬州，再是逃到了建康（今江苏省南京市），又从建康逃到了浙西、浙东。最后，在金兵的追赶下，赵构一路狂奔来到了岱山，驻骅超果禅寺，传令地方官吏筹办舟船，准备逃入大海，避开金兵的锋芒。
在超果禅寺，赵构通过和方丈师父的交谈，以及李清照以词进谏，认识到了只有抵抗才能生存的道理。称之为破釜沉舟也罢，称之为孤注一掷也罢，赵构离开岱山超果禅寺后，南宋王朝从此揭开了一段反攻的序幕，从此才有了“陕州保卫战”、“黄天荡之战”、“楚州之战”，由战略防御转向了战略进攻，从此奠定了南宋一百五十二年、历经九位帝王的江山。
三
咣——
小沙弥轻击佛罄的声音把我从历史的长河中拉了回来。
站在超果禅寺的大雄宝殿内，隐隐约约我似乎听到了有人在传唱李清照的《夏日绝句》和那首给了赵家天子以启迪的《渔家傲》，心潮澎湃，顿生激昂之心；再看悬挂在佛龛上的那块由宋高宗赵构亲笔书写的“香光庄严”的匾额，突然明白了建炎三年（公元1129年）腊月的超果禅寺内发生的故事：那个一位艳丽的女人和一位尊居九五的男人的故事，这一段故事所叙述的恰恰和男女性别无关，是家国天下大事，是一个男儿性格的女人忧国忧民的情怀，是一次庙堂之高和江湖之远的融合，更是一段不畏侵略奋勇抗击的前奏！
看待历史，若把目光停留在一段有限的时光里，那么，你就会发现无限的美丽。在岱山岛超果禅寺这段故事中，赵构作为历史上有名的昏君，在历史的转折关头因为能听得下忠谏之言，留下的依然是一段千古佳话；作为文人更是女人的李清照，为了国家和民族利益，冒昧直谏，勇于抗颜，彰显了一个文人应该有的铮铮铁骨。想到这里，我再次看到了超果禅寺大雄宝殿内高贵的君王在沉思冥想，还看到了一位艳妆的女人慷慨激昂的陈词……
大雄宝殿外，晚潮的风呼啸而起。
我从小沙弥手中接过三炷佛香，恭敬地点燃，为发生在岱山岛的这段故事敬献佛香：一炷敬般若智慧的佛祖，一炷敬男儿情怀的李清照，另一炷，要敬容纳良言的宋高宗赵构……
作 者 简 介
贾国勇，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测出的不仅是心跳》、《谜底就在现场》、《致命谈判》、《命案现场》、《神探》、《大测谎师》、《市长命案》、《市长夫人》等，以及散文集《立地成佛》、《心止即岸》、《行参菩提》等。创作、投拍了《命案现场》（20集）、《捕狼人》（20集）、《完美指控》（30集）、《博弈》（30集）、《糊涂县令郑板桥》（36集）等电视连续剧、系列剧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