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纪慧丨永远走不出母亲的心
母亲的大嗓门,我读小学一年级时就领教过了。
那天早晨,临出门时还听见母亲的叮嘱“别掉了风雪帽!”可是,不知什么时候,偏偏弄丢了我的风雪帽,其实我挺不喜欢帽子的颜色,还有式样,是那种很古板没有一丝一毫学生气息的帽子,但母亲说:“只要保暖就行!”
我忐忑不安地回到家,母亲一下子就发现我闷闷不乐的缘由,她拉着我直奔学校,满教室满操场地寻找,我心里暗笑她的小气,不就是一顶帽子吗?
“我得给你们老师说说,要老师帮忙问一问,有谁拣到了……”母亲的大嗓门招来了好几个看热闹的同学,我窘得厉害,脸火辣辣的,大概是强烈的虚荣心作怪吧!
后来,我知道母亲一个月只有不到30元的极其微薄的工资,一部分要给父亲治病,一部分要为了生活。那顶风雪帽深藏在我记忆的最深处,记忆里有母亲爱我的印痕。
家中的三个孩子,也许因为我是最小的一个,也许因为只有我一个女孩,哥哥们总说母亲最偏心。
“你还记得你9岁时被自行车撞伤腿的事情吗?”母亲问。
我记得那时候的母亲还很年轻,视力也挺好的,还有啊,母亲也不缺乏女性的温柔和甜美。
那时候我已经是一名小学三年级的学生了,一个星期天的中午,父亲没回家吃饭,平日里他总是很准时的,母亲命令我的哥哥去父亲学校看看,正处在青春时期的少年是桀骜不驯的,尽管母亲软硬兼施,他们就是不愿挪动脚步,他们的心被一部惊心动魄的电视剧牵引着,那时候正在热播《霍元甲》。
我自告奋勇说我去,母亲不放心地看看我。父亲的学校离家有好几里的路程,况且我长得实在是太瘦小了,为了不让母亲担心,我故意挺了挺瘦弱的身子,大声说:“妈妈,女儿保证完成任务!”
“快去快回,注意车!”风把母亲的话传到耳畔。
我一溜烟跑到父亲的学校,父亲无恙,只是临时有事。
任务是完成了,但新的担子竟无情落在母亲身上。在回家的途中,我被自行车撞伤了小腿,我拼命地哭喊着,因为我住院了,我不能坐在教室里,这个我最在乎。现在分析一下一个9岁孩子的心理,我知道,并不因为酷爱学习,只是怕远离亲爱的伙伴们,怕孤零零,我才会如此难过。
但我不知道,我的忧郁让母亲神伤,我的眼泪令母亲心碎。
她偷偷地找到我的小伙伴们,告诉他们此时此刻的我需要勇气需要温暖需要他们忙里偷闲的辅导。
我没有落下功课,再加上母亲尽心尽力的呵护,我不久便重返校园了。母亲背着我,伙伴们拿着拐杖,母亲和我,还有拐杖,成了校园里特殊的风景。
嗅着母亲散发出来的淡淡汗味,我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郁闷,有人派遣;病了,有人悉心照料;现在,我的右腿不堪重荷,我在母亲的脊背上看世界,世界,依旧精彩如昔。
伤筋动骨100天,好像不止100天吧,后来,我的腿终于痊愈,幸好没留下任何后遗症,否则会成为母亲一生的愧疚和一生的伤痛。
亲爱的妈妈,您知道吗,现在,您的女儿爱上了马拉松,我每天都会练习跑步,我跑过无数个地方,参加过无数次比赛。我跑得飞快,我在跑步时从来就没有受过伤,大家称我为“半马女神”。
母亲是一名护士,她穿着洁白的护士服,戴着洁白的护士帽忙碌着。小时候,就知道母亲多病。她年轻时下放农村,染上了血吸虫病。血吸虫,多么可怕的字眼!我真担心哪天清晨醒来后,母亲会不见了,就吓得大哭,母亲说:“你放心,这是慢性病,妈不会有事的。”
若无其事的神情让我相信了母亲的话。事实上,也是。母亲的生命力就像秋天田野里的红高粱,渗透着生命的活力。
她总在吃药,家中摆放着大大小小的药瓶子,泛着古铜色的光芒,古铜色的药瓶里,是一颗颗古铜色的药丸子。药的侵蚀似乎并没有影响到母亲的身躯,她依然高大、强壮,她是我一辈子的依靠,我想。有时候,真希望自己永远不要长大,这样,母亲就永远不会变老。我想和母亲一起,慢慢长大;我想和母亲一起,慢慢变老;我想和母亲一起,一块儿活,一块儿面临衰老和眼角的皱纹……
“傻孩子!”母亲抚摸着我的头,“妈妈也想这样啊,可是,谁能够和时间抗衡呢?人的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
我不想离开母亲,但我确实离开了母亲,因为那个秋季,我考上了大学。而母亲,正像温柔的蒲公英妈妈,在我这粒蒲公英种子的头上戴了一把远飞的伞,她放飞了赤诚的爱让我为实现自己的理想和希望在无边无际的天空中自由自在地翱翔。我明白,在寂寞的秋的清愁里,在遥远的海的相思里,在望穿秋水的等待中她期盼着我一切都好。
喜欢给母亲写信,在淡淡的散发着清香的信纸上给远方的母亲写信,依稀闻得到母亲的气息,这气息穿越时空的隧道,让我又依稀看见母亲年轻时的容颜。岁月在杳无踪迹中悄悄地偷走了母亲容颜里的红,偷走了母亲发梢里的黑,但是,母亲的心思和我的心思在岁月的洗涤中渐渐变得一致,这一点,足以让母亲欣慰。
我越来越懂事,我摒弃了幼时常有的任性和诸多坏毛病,因为我不想成为让母亲操心的孩子。我学会了洗衣服、做饭、料理家务……
我甚至还学会了照料自己的孩子,因为我也成了母亲。
喜欢穿上缀着粉色小花图案的围裙在厨房里忙碌,喜欢青青的小白菜在溢着色拉油的锅里起伏,喜欢空气中弥漫着的芳醇的豆浆味;也喜欢用舒肤佳给女儿洗纯棉的袜子,喜欢在月夜下凝视她酣眠的柔和的小脸蛋儿,喜欢在有着阳光的日子里抱着她去亲吻大自然的恩赐;还喜欢支起熨衣板为他熨有着皱褶的西服,喜欢在拥挤的车上瞅准一个空隙给他发一个甜蜜的祝福,喜欢在距离家千里之外的外地给家人挂一个平安的电话……我知道,母亲希望我这样生活着,阳光而幸福!
生活,不真的很美好么?如果你想拥有美好的生活,你就要用积极和乐观的态度去感染她。这样,生活也会用这种姿态来回报你。教我读懂这个世界的,是母亲。无论长多大,无论走多远,我始终走不出母亲的心。
“妈妈,人老了会死吗?”女儿问我。
年幼的女儿突然想到生和死的话题,我有些惶恐不安。
“不会的。”我镇静地回答,我不想让她的小脑袋过早留下死亡的概念和阴影。
“可是,我认为人是会死的,你看卖火柴的小女孩,她的妈妈不就是病死了吗?”女儿说,“妈妈,你会死吗?”
她的声音带着要哭的腔调。
“妈妈不会死,你那么听话,妈妈怎么会丢下小宝贝呢?”
“妈妈,我好怕你死,我好怕好怕,妈妈,答应我,我们一起活到100岁,好不好?”
女儿清澈的眼泪揪住了我的心,一瞬间,我懂得,我是她的依靠,我坚强的臂膀是她飞翔的双翅。才蓦然感受到世界上所有的妈妈的心思都是相通的。我的妈妈,我的蒲公英妈妈呀,我终于体会到您的全部心思和无言的爱。
长假,回家探望母亲,发现母亲瘦弱了许多。昔日光彩的眼眸不再重现,昔日挺拔的身姿已成朦胧的回忆。
近几年来,母亲得了高血压,还有糖尿病。
望着母亲,我不禁悲从中来,我哭着,不停地哭,明明知道不应该哭,可是,在母亲面前,我就是抑制不住自己的泪水。
“孩子,人的生老病死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自然规律,坦然地面对,你要学会坚强!”母亲说。
母亲的话勾起了我的回忆。花季时节,读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读到此处,百思不得其解。
当年我正青春年少,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如何能体会序中欢乐暂短,生命无常的悲叹?少不更事,现在想一想,是需要时间来转化的。
时间一刻不停地从指间、从耳边流走,像穿越沙漠的风。我倚在阳台上看太阳东升、夕阳西下。我细细品味母亲的言语,不禁豁然开朗,尽管再圆满的团聚终要离散,再自足的幸福终要破灭,再坚强的生命终要死亡。可是,我们仍要好好地享受生活,享受生命的每一天,因为时间过得太匆匆。
作 者 简 介
左纪慧,土家族,湖北潜江人,祖籍湖南石门,现居武汉。在《散文百家》、《经典美文》、《河北文学》、《当代人》、《时代青年》、《佛山文艺》、《作家林》、《幸福》等全国各类报纸杂志上发表纯文学作品30余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