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鉴中国1000年」116:朝堂的权力更迭,董贤的人生巅峰
其实刘欣还是可以有一番作为的。
他继位之后,先拿掉王氏集团,然后抑制傅氏集团。虽说他身体一直不好,并且也有傅太后的掣肘,但总体上他还是将大部分权力从外戚手中又拿了回来。如果他能认清形势,励精图治,就算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可还是有机会让大汉帝国再次焕发生机的。
但他还是任由大汉王朝在他手中继续烂下去了。
继续烂下去的结果就是朝中满是逢迎拍马之流,耿直有识之士无处容身。
刘欣经常派人到武库拿武器送给董贤,管理武库的执金吾毋将隆上书反对,说这些兵器花的都是大司农的钱,大司农的钱连皇帝都不能私用,皇帝想用钱只能从少府取用。更何况董贤不过是弄臣贱婢,有什么资格用武库中的兵器?
刘欣虽然没说什么,但极不高兴。
没过多久,傅太后派人从执金吾官署中以低价买走了八个官奴,毋将隆又上书说这样干不合规矩,让傅太后按平价购买。
这下刘欣彻底火了,下诏将其贬降为沛郡都尉。
倒了一个毋将降,又站起来一个鲍宣。
鲍宣是渤海人,举孝廉入仕。因学识渊博,被王商征召为议郎,后被前大司空何武举荐为谏大夫。
鲍宣的奏章以“少文多实”著名,他的这份奏章仍然不算长,但字字掐中要害。
在奏章中,鲍宣上来就先把汉成帝给骂了一顿,说孝成帝时期外戚专权,小人充塞朝廷,贤能之士进身无望。又奢侈无度,百姓穷困,所以天灾异象屡屡发生。这些事情陛下你是亲眼见到的,但现在为什么比以前更严重了呢?
然后他又将老百姓的现状总结为“七失七死”,罗列了诸如水旱灾害、横征暴敛、官吏贪污、豪强兼并、盗贼横行、无妄冤死、荒年饥馑、瘟疫流行等现实问题,并将其归结为朝中公卿群臣贪婪无能、曲意顺从、尸位素餐所致。
他引经据典,强调天下不是皇帝的天下,而是天下人之天下;官爵不是皇帝的官爵,而是国家的官爵。然后批评他无视饥民遍野,只知道供养外戚和弄臣董贤,随意赐封爵位,容忍奸人却苛责能臣。
最后,他建议召回大司马傅喜统领外戚,前大司空何武、师丹、前丞相孔光、前左将军彭宣等人领导朝政。
鲍宣希望能用这样尖刻的言辞给刘欣以当头棒喝,但遗憾的是,没有人能叫醒一个装睡的人。有为的君主只需要解决问题的建议,不用提醒他问题是什么;而无能的君主根本不想看到任何问题。
很明显,刘欣就是那种不想看到任何问题的君主。
如果这份奏章是别人写的,像毋将隆那样被贬到地方都算是优待的了。但鲍宣是时之名儒,所以刘欣只是将奏章束之高阁了事。
正如鲍宣在奏章里说的:现而今众臣的志向不过是经营私产,满足私利。
比如息夫躬。
靠着一封举告信,用一个藩王全家人的鲜血铺路,他登堂入室当上了光禄大夫,秩比二千石;然后又搭上董贤的便车被封为宜陵侯,爵冠朝臣。可他并不满足仅仅做一个皇帝的国策顾问。因为他有更高的理想:位列三公!
他的运气不是一般地好。
此时匈奴的单于叫囊知牙斯,被称为乌珠留若鞮单于。这位单于呈上奏书,希望明年来朝见皇帝。
刘欣让群臣商议,众臣都不太愿意,说这老兄来一次不要紧,关键咱们还得花钱搞接待,不太划算,还是算了吧。
刘欣有病在身,也不想太折腾,就告诉使者让他回去告诉单于好好过日子,串门子的事以后再说。
匈奴的使者都准备回去了,但黄门郎杨雄上了封奏章,意思是咱们花了百十年、花了无数钱财、赔上了无数性命才把匈奴打服,现在又关上门不跟他们往来,万一匈奴再跳起来搞事,又会成为大汉的心腹之患。所以强烈建议允许单于朝见。
刘欣觉得他说得挺有道理,便派人追上匈奴使者,更换国书,表示大汉皇帝欢迎匈奴单于前来朝见。
但单于这边还没动身就病了,只好再派使臣来请罪,希望推迟一年再来。刘欣也允许了。
按说这个事跟息夫躬没半毛钱关系,但这位投机大师还是从中嗅到了升职加薪的味道。
他立刻上了一份奏书,说匈奴单于应该在十一月入塞才能赶上明年的朝见,结果竟然推脱有病不能前来,我怀疑其中有诈。现在乌孙大小昆弥势弱,而当年因为袭杀大昆弥逃亡在外的卑爰㚄(古时读音通“蒂”)统兵八万依附康居,还把自己的儿子送给匈奴做人质,想联合匈奴吞并乌孙。乌孙一旦被匈奴吞并,到时候就会将西域陷入险地。那咱们怎么办呢?我建议派人冒充卑爰㚄的使者来长安上书,请求汉朝向匈奴施压,命其放回质子。然后我们再把这个消息泄露给匈奴的使臣知道。这就是所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也。
息夫躬说的这些事里大部分是真的。
卑爰㚄有没有依附康居呢?有!他在十几年前的汉成帝时期,与兄长合谋袭杀袭杀大昆弥雌栗靡之后,逃出乌孙,在康居另立门户。
他想不想吞并乌孙呢?想!他与康居合谋,这些年没少攻打乌孙。
他有没有把儿子送给匈奴做人质呢?也有!但问题是,他这样做的目的并不是息夫躬所说的想与匈奴合兵攻打乌孙,而是因为两年前,他率军袭扰匈奴西界,被匈奴打败,不得已才将儿子献给匈奴为人质。
如同控告东平王谋反的奏书一样,息夫躬巧妙地将自己的臆想完美地融入到一堆事实中,形成一套完整的逻辑链条,以此达到说服刘欣的目的。
息夫躬无愧于鲍宣在奏书里对他的评价:奸人之雄。
于是,刘欣召集众臣对息夫躬的奏书进行讨论。可群臣中并不都是无能之辈,左将军公孙禄就提出反对:说人家因病不能朝见,也派出了使臣前来说明,这没什么不对的。我敢拿性命担保,匈奴现在绝对不会成为边境之患。还是不要搞事了。
息夫躬却说我并没有说匈奴现在就是边境之患,我这是为国家长久计,预作防犯。然后以意见与众臣不和为由,请求单独向刘欣汇报。
刘欣屏退众臣,单留息夫躬在场,问他的高见。
息夫躬提出为防止边境生变,建议派大将军巡察边塞,整顿武备,斩一个郡守立威,警告一下匈奴。
有人或许很奇怪,息夫躬提的这些建议似乎没什么不对吧?匈奴现在名义上是大汉的属国,当然没有权力接收别人的质子;巡察边塞整顿武备也没有什么不妥呀。
客观来说,是没什么问题。问题是,这是一个权力的游戏中常用的手段,这个手段的名字叫:没事找事。
如果说现在大汉帝国与匈奴仍处于敌对关系中,而汉朝这边边境轻视,武备松弛,那他这个建议可谓是忧国忧民,积极进取,别说斩一个郡守,就算把边郡的无能郡守全都砍了也不过分。
但现在汉朝和匈奴相安无事,北境各郡都以内部治理为重心,他不去考虑百姓生计,却非要大张旗鼓地整顿军事,这就是典型的折腾。
在权力的游戏中,对于想往上爬的人来说,相安无事意味着没有立功的机会。但立功的机会有难有易。边境无事,并且匈奴弱而大汉强,折腾武备就是最简单最轻松又最见效的活。如果现在匈奴正在侵扰边境,他绝对不会在边境问题上瞎出主意。
那么他在边境找事的目的是什么呢?当然是希望傅氏族人、他的好友傅晏能成为大将军,然后再通过傅晏让自己能更进一步。
刘欣把息夫躬的意见给丞相王嘉讨论,王嘉倒是一眼就看出了他的目的,直接表示反对。但刘欣不听,于次年,也就是公元前2年,元寿元年的正月,刘欣命人推荐将军人选,趁机下诏授孔乡侯傅晏为大司马、卫将军,安阳侯丁明为大司马、票骑将军。
但人算不如天算,就在册封当天,发生了日食。
前凉州刺史杜邺趁机上书,他没有直接弹劾傅晏和丁明,而是把发生日食与刘欣一次封两个大司马、两个将军这个事联系起来,说这是因为陛下太过谦逊,不敢专断,只是一味顺从太后,暗示日食是皇权被外戚侵犯的预兆。
其实在杜邺上书之前,丞相王嘉也上过类似的奏章,但王嘉在陈述刘欣的过失时,直接列举了一堆事例,还把董贤给拉了进来,结果让刘欣极为恼火。而杜邺在奏章里根本不去讲具体的人和事,只谈权力的归属,这些话直接戳到了刘欣的神经,反倒让他惊醒起来。
刘欣当即下令,召前丞相孔光乘公车入京,为他解释日食之事。随即便封孔光为光禄大夫,任给事中,地位仅次于丞相。
这个道理并不复杂。刘欣上台之前是亲眼看着外戚势力是如何侵蚀皇权的,所以他对外戚干政极为敏感,一直不赋予傅、丁二氏以实权。只不过在傅太后的强烈要求下,不得不对傅、丁两家更多的优待。现在,他召孔光入京,并不是听从了鲍宣的建议,而是他以朝堂来制衡外戚的手段罢了。
息夫躬投机的能力很高,但站队的水平就很一般了。他以为现在的朝廷由傅太后说了算,只要抓住傅家这棵大树,他就能平步青云。所以他不把朝中众臣放在眼里也就罢了,甚至连董贤也敢得罪。但他完全没看明白,傅太后之所以说了算,是因为皇帝是孝子,愿意听傅太后的话,这个朝廷真正当家作主的,还是皇帝。
这次,董贤站在了朝臣的一边,也顺带给刘欣吹了吹枕头风。于是,刘欣下诏收缴傅晏的印信绶带,罢免官职,送回老家。
朝中百官也趁机上奏,历数息夫躬、孙宠等人之罪。刘欣再次下诏,将此二人罢官,遣送回家。
大获全胜!这是朝臣们最扬眉吐气的一次胜利,这次日食简直就是老天送给他们的一份大礼。而可能是老天爷觉得既然是送礼,就不能太小气了,就在正月十七日,宫中传来消息:傅太后去世了。
刘欣下诏将傅太后与孝元皇帝合葬于渭陵,称孝元傅皇后。
老天送的大礼,不拿就是犯罪。于是,鲍宣再次跳出来上书,将刘欣一顿猛夸,然后又拿二月份阴雨不断来说事,说这是老天爷认为天下还有忧愁没有化解,因为董贤得到了太多他的身份不应该得到的东西,这会害了他们父子的。最后,他再次建议征召何武、师丹、彭宣、傅喜等人出来治事,以顺应天意,复兴大汉。
刘欣虽然对鲍宣指控董贤不太高兴,但还是接受了他的部分建议,先封鲍宣为司隶,然后征召何武、彭宣进京。
在刘欣看来,他满足了朝臣们这么多要求,作为交换,他也得提点要求。于是,他假托傅太后遗诏,请太皇王太后下诏给丞相、御史,要求他们增加董贤二千户食邑。
结果丞相王嘉把诏书封起来退还给他,还上书把他斥责一顿。
刘欣冷冷地看着王嘉封退的诏书:好吧,你自己找死,怪不得我了。
于是,他拿出二十多天前王嘉保举前廷尉梁相的奏书,派人将王嘉召到尚书那里接受问责。
问责什么呢?当初廷尉梁相审理东平王刘云诅咒一案时,离冬至只有二十多天了,按惯例,除了谋反等大罪,一般的死刑犯要在霜降之后、冬至之前处理。梁相觉得这个案子很蹊跷,希望能拖过冬至再定罪,说不定能减刑免死。于是上书请求将一干人犯押解长安复审,这个提议还得到了尚书令鞫谭、仆射宗伯凤等人的支持。
当时刘欣虽然病体沉重,但还是一眼就看破了梁相等人的企图,不由得大怒,将梁相等人罢官免职。而当时王嘉刚当上丞相不久,没敢跟刘欣对着干,所以还上书自我弹劾过。
今年改元为元寿,又出现日食,刘欣下诏大赦天下。就在二十多天前,王嘉趁机上书举荐梁相。
刘欣让尚书责问王嘉的内容就是:当初梁相等人犯不忠之罪,你王嘉还上书自我弹劾。现在却又保举梁相。你这样前后不一,到底是何居心?
王嘉只好脱帽谢罪。
事实上,王嘉当初自我弹劾并没错,因为他刚刚继任丞相,刘欣又在气头上,就算他出来替梁相说话也没用。而他身为丞相,百官触怒皇帝,他上书自我弹劾其实就是个流程问题。现在既然大赦天下,他认为梁相有才能,主动上书举荐也是在尽为国选材的本身。在政治上,他的态度可以称之为审时度势,自己也没有什么私心,倒也无可诟病。
但再正常的事也架不住有心人换个角度来解读,现在刘欣给他的定性就是:对同一个人的态度前后不一,心中必然有鬼。
但这个罪名怎么定呢?被重新启用为光禄大夫的孔光替刘欣解决了这个问题。当刘欣要求朝臣讨论王嘉这个行为时,他上书弹劾王嘉“迷国罔上,欺瞒皇帝,不道。”
能定下罪名就好办了,虽说有人求情,希望能将王嘉罢官免爵,贬为庶人了事,但刘欣不肯罢休,下令召王嘉到廷尉诏狱接受审判。
按汉代“刑不上大夫”的惯例,当丞相被召去廷尉时,丞相应该自尽,以全皇帝名节。事实上,丞相府中的属吏也是这样劝王嘉的,并且还替他调好了毒药,可王嘉的脾气上来了,将毒药扔在地上,穿好衣服,面见使者,接受诏书,登上小车,来到廷尉官衙,被廷尉收缴印信,绑入诏狱。
刘欣听说王嘉活着进了诏狱,勃然大怒,派出数名二千石官员共同审理此案。
面对审判,王嘉昂然道:当时我见过梁相审理东平王一案,并不认为刘云罪当处死,只是希望公卿参与审理,以示公正。实在看不出梁相等人有什么内外环顾、怀有二心、攀附刘云的罪证。以后他们幸蒙大赦,我认为梁相等人都是干吏,出于为国异才的本心才举荐他们,并不是偏袒他们。
审判者无言以对。
但看守王嘉的狱吏们的看法很简单:你说你无罪,可你还是入狱了;你入狱了,说明你肯定有罪。
王嘉慨然长叹,说我有幸充任丞相,却不能引进贤能,斥退奸佞。如果非说我有罪,这也算是我的罪过吧。
狱吏问他,谁是贤能,谁是奸佞?
王嘉道:贤能者,前丞相孔光、前大司空何武;奸佞者,高安侯董贤父子。
王嘉在狱中二十余天,不吃不喝,吐血而亡。
不久,刘欣看到王嘉在狱中的供词,心有所感。正好御史大夫贾延被免,于是任命孔光为御史大夫,两个月后,又擢升为丞相,恢复他以前的博山侯爵位和食邑。又任用何武为御史大夫。
如果说鲍宣推荐孔光,刘欣还不以为然的话,现在就连被孔光定下“迷国罔上”这么大罪名的王嘉也在推荐孔光,刘欣总算明白过来,当初孔光被免职,并不是他有罪,而是自己那些近臣亲信在恶意诋毁他。于是,罢免侍中傅嘉的官职,贬为平民。
之后,改任何武为前将军,任光禄大夫彭宣为御史大夫。
而孔光一上台,就先拿曾经多次举荐过他的鲍宣开刀。
有一次孔光外出巡视,他的随从竟然驱车在驰道上乱跑。这在当时是犯上的。这个事刚好被鲍宣遇到,他当即命人将孔光的随从拘捕,车马充公。孔光恨鲍宣不给他面子,对此事耿耿于怀,添油加醋地告到了刘欣那里。刘欣不问青红皂白,便以“折辱丞相”的罪名派人去抓鲍宣,鲍宣也是个倔脾气,给他来了个闭门拒命。这下刘欣更火大了,干脆给他再加个“无人臣礼,大不敬”之罪,给他判了个死刑。后来被人求情,这才改了个“髡钳刑”,剃去头发,铁圈束颈,流放上党。
九月,刘欣再以同情王嘉为由,将大司马丁明罢官免职,遣送回家。然后任用前定陶国太傅、光禄大夫韦赏为大司马、车骑将军。
但没过几天,韦赏就因病去世了。到十二月,册封侍中、驸马都尉董贤为大司马、卫将军,主管尚书事。并对董氏亲属大肆封赏,董氏一门一举跃升至傅、丁二氏之上。
但不管怎么说,到此时,鲍宣、王嘉口中的能臣干吏已经再次登场,奸佞之徒已经全面失势,刘欣治下的大汉帝国似乎将要再次焕发出勃勃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