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父亲的记忆片段(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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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二那年寒假,开始看《宋词选》,竖排线装,繁体字全不认识。但我不怕。每遇生字,就赶紧去找父亲。无论他在干什么,都会停下来耐心地教给我。看得再多些,他就教我先猜,再来跟他验证。整本书看完,繁体字我也基本认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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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一的时候,参加市里的诗歌大赛获得优秀奖。父亲骑自行车送我去师院礼堂领奖。初雪未化的路面很滑,他笼头一歪,车倒了,我们俩一起摔了下来。他急急问我:“你怎样?”我说没事,就把手递给他想一起起来,没想到脚下一滑,两人又一起倒了下去,于是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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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买了一条暗绿色带小白花的灯芯绒裤子,配了件鹅黄色毛衣,穿上美美地问父亲:“像不像地主婆?”问完就后悔,毕竟我们家世代地主,在“文革”中,没有兄弟姐妹的孤单的父亲受了不少屈辱。父亲却笑着说:“不像,像地主家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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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毕业的那年暑假,父亲患了甲肝。他总是呆在一个小房间里不出来,吃饭也不和我们一起吃。他坐过的凳子不许我坐,我也不被允许去看他。因为我同时得了肺炎。
我吃药挂水全不见效,病了好多天还是缠绵不愈。母亲后来就带我去看中医。抓了药回来天天煎熬好让我喝。药太苦,我总要凝神屏气眼泪汪汪好一会儿才喝下去。有一天上午,我左手端着药碗,右手拿着母亲削好让我过嘴的苹果,犹豫了好久也没勇气把药碗送到嘴边。我的眼泪又下来了。
父亲的小房间是关着的。母亲的劝慰声被他听到了。他隔着门吃力地喊道:“丫头你听话!闭上眼一口气喝下去就好了!不要停下来!不要去品味!也不要去想象!喝完马上吃苹果,就不苦了!”
我哭得更厉害了,简直上气不接下气。母亲的劝慰越发密集,父亲的声音越发声嘶力竭。可是我不是因为怕药苦而哭。我哭是因为我恨自己的孱弱。父亲病得那么厉害,还要为我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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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订婚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坐在我的对面,我笑眯眯地看着一朵阳光在父亲的脸上跳跃,突然觉得那么温暖那么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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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买单位的福利房。也就三万多块钱。可是手里只有几千块。回家找父亲。父亲说:“没事,有我呢。”让妈把存折给我,差多少取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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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的春节,父亲查出贲门癌。父亲自己还被瞒着,我和妹妹已背着他哭过了。饭桌上,看着对面的父亲,觉得那么弱小。外面明明晴天丽日,可我突然感觉一下子天都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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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的正月十四,我们送他进手术室时,我问他: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我知道,你生日。”
“那你知道什么是最好的生日礼物,是吧?”
“我知道,你放心。”
四个半小时后,手术结束。他进入ICU。全家商定由我率先进去陪伴。那一天,我像一个温柔而坚定的小母亲,安抚陪伴他度过了最初的手术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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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得了术后抑郁症,挑剔别人也讨厌自己。我天天下午回家陪他,与他说古论今,讨论曾国藩的功过,左宗棠的短长。
握着他抖抖索索冰凉的手,我告诉他要悦纳自己也悦纳他人。他指着自己的脑袋说:“这儿坏了。这里有两个人在打架,坏人打败了好人。”然后说:“你要是二十四小时都在我跟前,我心情就好了!”我为不能二十四小时在他跟前内疚,也为他这磨人的病担忧。看着路边的一枝黄花,我动了带他去找心理医生的念头。
但最终,没去求助任何人,抗抑郁药也被我强行停掉了。我自己慢慢疏导,陪伴,鼓励,他慢慢好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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术后两年,癌症复发。
看着邻床病友整日整夜喊疼,难以安眠,父亲郑重地对我说:“如果我最后这样疼,你要让我选择安乐死。不要做没有意义的努力。”又指着满地飞跑的我侄子的孩子说:“你要知道,人的一生,就像韭菜,割了一茬,又会长出新的一茬。”
最后的时刻,我脱了鞋爬上床去抱着他,看着他轻轻地吐气,如叹息。
他去了。
(淮阴语文,倡导语文平民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