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参加高考的时候,有一场是历史地理综合考试。试卷上有一道题目,列出许多国家的名称,要求考生将这些国家归类到所属的大洲中去。比如肯尼亚,把它归到非洲去,就答对了,要是归到南美洲,则不无遗憾。每答对一个国家,可获得二分。记得很清楚有一个国家叫锡兰,我反复琢磨,都没有从脑海中搜寻出这个国家的方位。我就推理,看锡兰这名字比较洋气,不会是大多略带些土腥气的亚非国名,也不像绾黄纡紫的美洲新贵,我满有把握地将它归入欧洲国家。结果这道题错了,代价是失去两分。实际上锡兰就是亚洲国家。两分对我究竟意味着什么?多这两分我能考上南京师范学院也未可知。我之所以对南京师范学院情有独钟,完全是因为我醉心于校园的美景:远山如黛,近水含烟,古树新楼参天,亭榭回廊环绕。当然还有一点,那校园曾经是清朝士大夫袁枚的私家花园,称之为随园。这为校园平添的文化气息是别的地方难以比拟的。袁枚曾履职沭阳县令,我是沭阳人,消受过他甘棠遗爱的实惠,自然是有缘了。这些都是我一厢情愿的事情。我考上的是南京师范学院淮阴分院,名字与我情有独钟的学校颇有关联度,实际上却近乎风马牛不相及,而且后来改名作淮阴师范专科学校。
我在淮阴师专上学的时候,乃至工作以后,常常会想起锡兰这个名字,也对这个南亚次大陆南端的岛国投入了更多的关注。这完全是基于这样的事实:错误给人带来的耻辱往往比荣耀给人带来的骄傲在人的生命中持续更久的时间,或者说错误造成的耻辱更能让人产生醍醐灌顶的感觉。很久以前,锡兰是印度洋上的一个荒岛,僧迦罗人从古印度播迁岛上拓荒,他们以自己族裔的名字来命名这个岛国即僧迦罗国。几个世纪以后,同样来自印度的泰米尔人也流寓该岛。笃信佛教的僧迦罗人和信奉印度教的泰米尔人势若水火,几近不共戴天,两个族裔之间的挞伐和战争几乎没有停止过,立足更久且人数更多的僧迦罗人总是占上风。不过总体上看,岛上依旧像个世外桃园。唐玄奘在《大唐西域记》中对僧迦罗国有这样的描述:“土地沃壤气序温暑。稼穑时播花果具繁。人户殷盛家产富饶。其形卑黑其性犷烈。好学尚德崇善勤福。”后来荷兰人攻占了海岛,成了岛上的殖民者,再后来英国人代替荷兰人,将海岛划归自己的殖民地。上个世纪四十年代,世界民族自决运动风起云涌,岛民也宣布脱离殖民者而独立,并定国名为锡兰,1978年,也就是我开始在淮阴师专上学的那一年,锡兰更名为斯里兰卡,不过旧名称在这个国家的特产中依然有体现,比如锡兰高地红茶,是世界最著名的四种红茶之一,另外三种分别是中国的祁门红茶、印度的大吉岭和阿萨姆。国名的更改并不意味文化的中断,僧迦罗和锡兰带给人更多的历史纵深感。
我入读淮阴师专是命里注定的,或者说冥冥之中早有安排的事情。唐朝诗人杜审言说:“甚为造化小儿相苦,尚何言?”不过我还有另一种想法,能够上这学校已经是命运对我的眷顾。我本来就没有太高期望,只是想通过考学谋得一份有收入的工作,然后随波逐流,在红尘紫陌之上渡尽劫波。这想法源于我的高考成绩实在差强人意,倒是想上南京大学,南京大学未必待见我。再说,我在淮阴师专三年颇有收获。一是结识了许多出类拔萃的人,比如班上同学,男生形容飘逸,女生娉婷袅娜,且都有经天纬地的才略,他们的高考成绩都高过我,有的高出近百分之多,他们为什么没能上复旦?这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日月光华,旦复旦兮”。旦指早晨,但有时也指戏剧中的一个角色。真是人生如戏啊!二是开阔了眼界,通过课堂听讲和借阅图书杂志,我知道了外面的世界有多大,也知道了学问的天空有多辽阔。三是将自己从病句的困扰中解脱出来。记得中学时老师在我作文本上有批语:“如果没有太多病句是篇好文章。”我都不知道这批语是表扬还是批评。淮阴师专的课程中我最有心得的当是现代汉语,这门课让我对中国语言有顿悟的感觉,我知道了定状补,但句子最不能缺的却是主谓宾。我的病句也渐趋痊瘥。要不是在淮阴师专打下的语法基础,很难想象我后来在出版社编辑的职业能够维持下来。四是培养了对古文的兴趣。开始面对古文,味同嚼蜡,坚持读下去,不知不觉到了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境界,然后识读能力渐长。正是有了这识读能力,后来在阅读冯友兰《中国哲学史》时,我才如同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那般惬意。
我对淮阴师专充满感激,并且拳拳服膺。让人甚为遗憾的是,上个世纪末设立淮阴师范学院,从此世上再无淮阴师范专科学校。在历史的风云际会中,淮阴师专只是昙花一现。没有人能期待这世上有永恒的东西,但当跟你有关联并且无形中你产生依恋的事物从身边消逝,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会占据你整个身心。我想起淮阴师专的院落,院落中间一条贯穿南北的通道,整个通道都被覆在法国梧桐的阴翳之中。通道中段的左侧,立着一座米黄色的小楼,小楼是学校的行政中心,也是图书馆。枫藤和茑萝类植物,附着在外墙上,植物四季的颜色变化,使小楼成了万花筒。小楼的四周,分布着几排带走廊的教室,教室都是单层的,介于簇新和陈旧之间。教室里的读书声和夜晚的灯光,仿佛都对时空有着巨大的穿透力。淮阴师专培养了许多社会精英,他们未必叱咤风云,却都是朝乾夕惕的君子,在日新月异的社会变迁中成为社会的柱石和栋梁。
去年,我从工作生活多年的南方小城回到淮安。说淮安,总有些不习惯,因为我离开的时候叫淮阴,之前叫清江市。淮阴作为淮安的一个区还存在着,而清江市这名字,跟淮阴师范专科学校一样,消逝在历史的烟雾中。记得我在淮阴中学上学的时候,天天经过东大街和西大街,清江市的市委市政府,就在西大街路边的一个院子里,院子略高于西大街的路面,有几幢青砖灰瓦的楼房,显的很神秘。我有个许姓同学,他母亲在院子里办公。有一年近年关,他母亲单位分发年终慰问品,许同学往他母亲办公室,拿了十几块大白兔奶糖跟我分享。奶糖真好吃,那甜味是从口腔慢慢扩散到全身去的,而且一点不粘牙,稍微咀嚼几下就全化开了。我当时想到老师在黑板上写的一句话:“虽刀锯鼎镬犹甘之如饴。”意思是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刑具,对于不惧怕的人,像糖一样甜蜜。但我想那刑具总不会比大白兔奶糖更甜蜜。许多年以后,只要我想起东大街西大街,就会想起清江市,就会想起满口甜蜜的味道。
我回淮安,没有忘记去淮阴师专的校园看一看,那里已经成了淮阴师范学院的一个校区。校园里的景致跟四十年前大异其趣。所有那时的房子,都被新建筑取代。在新与旧之间,人有时会恍惚:你总是自己的摆渡者,但是要把自己渡向过去还是渡向未来呢?想不明白。校园里那条贯穿南北的林荫道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杉树林,杉树是名贵树种,笔直且长得很高,有十几米,但树干只有碗口粗,缺少那种沧桑感。远远过来个陌生女孩,想来是学生,个头不高,但有知性美。走到我身边时我问她:“同学知道淮阴师专吗?”她摇摇头对我笑一笑,那笑容显得很神秘。我想也许她真的不知道,时间将很多东西埋没了,后来者没有必要为穿件旧衣服而翻箱倒柜;也许她知道却不屑于说那名字,她自己的学校更值得她骄傲。不管她知道不知道,我都感觉到,除了历史不会健忘,所有有意识的主体都是健忘的。
人到了一定年纪,常常怀旧。旧是什么呢?自然是过去的人和事。是你小时候须臾不曾离开的亲人,是你情同手足却为一道题目争得面红耳赤的同窗,是你椎心泣血时拍你肩膀并说了许多抚慰语言的朋友;是你在军营里听战友的笛声而想家的往事,是你向恋人说“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的场景,是你拿到入学通知书时香梦沉酣的夜晚。但有时候旧也是一些名称,人名、地名或单位名。有些名称或者名称对应的事物已经不复存在了,你想起来会有痛彻心扉的感受。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好在我们有一条路通往过去,路上荡着微风,路边有山也有湖,山上修竹茂林,湖中惊鸿照影。即便你踽踽独行也不会很寂寞,蝴蝶和蜻蜓总在路心的花丛之上起舞。这条路的名字叫回忆。
蒙志军,清江浦人,家住大闸口南侧轮埠路。曾下放清江市郊区公社西郊大队,也曾任教于清江四中,又在广东珠海做公务员多年。现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