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歌|刘年
昴-すばる- 音乐: 谷村新司 - スーパー・ベスト
秋歌|刘年
1
摩托车做了检修,加满了油,却不知道去哪里。去过大兴安岭、额尔古纳河、巴丹吉林沙漠、海南岛、江南、黄海、东海、滇藏线、川藏线、新藏线、柴达木公路、沙漠公路、天山公路、羌塘无人区。再没有觉得非去不可的远方了,便去乡下看农民秋收。稻田都已经改种猕猴桃了,没有意思,不如去北方看看秋天吧。掉头回家,取了保暖衣物就出发了。
2
有什么意思?有什么意义?还没出省,遇到五公里的车祸堵车,就动摇起来。一辆小车弯道超车,将三轮车撞了,交警在拍照取证,救护车已经远去,司机生死未明。意思和意义这两个词语,总是在这次旅途上时隐时现。如果有一架天平可以称出词语的重量,与历史与生命相关的“意义”,应该远重于与日子与趣味相关的“意思”。下起了大雨,隔一段就有一只和我一样赶夜路的蟾蜍,它们从容缓慢,爬几步停一停,对死亡没有任何恐惧,因此被碾得面目全非的居多。凌晨一点多,我踩了个急刹,泥石流像一只巨形的缓缓移动的蟾蜍,占据了整个路面,毫无疑问,赶的夜路,得回头再走一遍。下雨路滑,对摩托车手来讲,速度只有一半,体力却要多耗一倍。呆呆地停在雨里,任雨点打在头盔上打在雨衣上叭叭作响,比黑夜还要庞大的悲伤,再次笼罩了我。这种悲伤,源于怀疑和害怕,怀疑真理和真情,怀疑自己,怀疑明天;害怕无常、失去和幻灭,害怕越来越快的时间……悲伤本来可以通过痛哭来发泄,但我的泪腺似乎已经干涸,只能任其积累发酵扩张。此时,我并不感觉自己比一只蟾蜍坚强有力——在泥石流面前听雨比在沙发上听雨更有意思么?北国的秋真比南国的秋有意思?意思竟然前所未有的强大,当你觉得没有意思的时候,所有的意义也荡然无存。我决定,第二天继续下雨,就打道回府。第二天,雨继续在下,但感觉北方天色发亮,有了希望,冒雨骑行两个小时之后,雨果然停了。在杨树林里,把湿透的内衣和秋裤脱了,挂在摩托后面,让它们像旗帜一样飘扬。再往北,山平了,树矮了,路直了,可以边开车边听歌边回忆往事了。突然一柱斜阳,从对面山坳,追光灯一样打在我和摩托车经过的炒砂路上。低处的水洼,水洼边饮水的拳头大的蟾蜍,都有了明亮的光芒,于是,接近水洼时,一声长长的鸣笛,就有了意思。碾过水洼时,摩托车轻微的减速,也有了意义。
3
不联系熟人,不结识生人,把自己当成一个过客,悄悄地路过人间。对于一个没人认识没人在意的路人来说,衣服只是保暖用品,食物只是提供能量的燃料,住宿只是用来吃东西、休息的地方。这样就简单多了,本来要带三到五套的衣物,只需带一套;本来可以花五个小时吃一桌海鲜宴的,只需要花五分钟吃一个肉夹馍或者一碗羊杂碎;本来需要两百元的酒店,我在亭子、草坪、树下、溪边,一分钱都不要,还可以选各种视野良好的山景、水景、星空和月色。没带帐篷和睡袋,不喜欢密闭的空间,我的保暖方法,就是把所有的衣物穿上,外面套上雨衣雨裤头盔手套,很方便,醒来可以骑车就走。到了北方,天气太恶劣才会住那些便宜点的旅馆。算下来,一天最主要的开销是六七十块钱的油钱。不过,那次在一个体育公园里,找了条长椅,正准备躺下,两个打羽毛球的少女看见我,马上停了下来,收拾衣物走了。那么好看的纯真的少女,她们脸上的害怕,让我伤感了半天。再也睡不着,看看天色将晚,索性起来,用矿泉水泡了一包速溶咖啡,喝下,出城。饮食和睡觉没有规律,狂奔和停歇没有规律,但我会保证亲自参与每一场北方的落日。红绿灯多,一路都在堵,等我抵达城外,落日的盛典已进入尾声。停车,坐在高高的草丘上目送太阳落山,主题由大地转向了天空。色彩更加浓郁厚重,画面更加简洁入心,光明将逝、一切不可挽回的悲壮和我的伤感形成了强烈的共鸣,这时候我发现,只有天地,真正地原谅我、包容我、理解我、安慰我。
4
豪爵铃木DL250——我的第六辆摩托车,一年半,跑了三万公里,换过电瓶,补过后轮胎,老实而笨重,提速慢,但坐姿舒适,适合骑长途。没取名字,彼此保持距离,当扔的时候扔,当换的时候换。草原温差大,那个午后,烈日当头,公路边没有一点树阴,困得厉害,感觉快要在车上睡着了,于是把摩托车开进草原。把雨衣在车把上撑开,形成一个简易凉篷,阴影虽然只脸盆大小,但不至于中暑了。睡着后,一侧身,手搭上摩托车的挡位和发动机,还有点温度。摩托车正默默地罩着我,那一刻的踏实和信任,让我和摩托车在辽阔而荒芜的草原上有了相依为命的感觉。
5
牧草像麦子一样收割后扎成捆,卖到外地去了,于是,这里的草原像高尔夫球场一样整齐优雅,几十公里没有什么杂色。在金色的草原上,咖啡色的牛群,颜色特别和谐、美观,我甚至觉得它们是大地上盛开的花。每天都能看到太阳,像一颗小小的红色的高尔夫球,被谁一杆打出来,慢慢地划过天空,滚下了果岭。越往北,秋色越亮丽。狼毒草多起来,粉红的尤其多,像趴在地上的刺猬,把金秋粉饰成春天的样子,很诡异。有段路多得不像话,大大小小,像灿烂的朝霞,想到它们的毒,又觉得像红肿的疮痘一样,让人心悸。大多数的时候,各色杂糅相间,紫红、血红、暗红、翠绿、铜锈绿,加上裸露红黄的土壤,组成了色彩斑斓却又过渡自然的地毯。再往北,大地起伏幅度大了一些,兼有草原的色彩和山丘的曲线,像古铜色的肌肤,健康、饱满而富有弹性。最引人注目的是山下的耕地,一块上百亩、上千亩、上万亩。粮食成了颜料,灰黄的玉米、粉红或者深红的高粱、金黄的小米、明黄的黄豆、雪白的燕麦、翠绿的莜麦、黄绿相间的向日葵,将大地装饰成一块块色彩艳丽对比鲜明的条纹布。可能觉得还不够艳,傍晚,落日把所有农作物颜色的饱和度与对比度,再次提高百分之二十到三十。我像一个丰收的农民一样,有着难以掩饰的兴奋——厚重而成熟的秋天里,没有一粒粮食是我的,但一望无际的美,全是我一个人的——虽然有个姑娘站在高坡上看,但她只是在找她的羊。
6
摩托车很脆弱,怕冰、泥、沙、风、雨、大货车、不打转向灯的三轮车和横穿马路的狗。风排在第四。顺风和逆风都还好一些,就怕这种横风,六到七级,能把人车吹得重心不稳,时速降到二十公里,还不时地被恶意满满的风往路中间推,每次都会惊出一身汗。路直,车快,一旦撞上,下场不会比那些蟾蜍好多少。到小卖部买了两件矿泉水装在边箱里,稳了些,又搬了块大石头装在尾箱里,时速便能增加到四十码了。就那么一场风,从早上吹到下午两点都没停。加油站停着辆面包车,写着卖盒饭,十五块一盒,给了二十块,女司机找了五块。我没拿稳,被风抢去,一下子就飞出了几十米远,没了踪影,女司机还要再找,我说算了。盒饭很难吃,吃了两顿,才吃完。不改变方向,慢慢走,一路向北,走一段是一段,有时候耐心比过度反应往往效果更好,傍晚风就小了很多。只是那块石头忘记了取,一直把它拖到沙漠里。如果有人现在去,可能还会看到无边的沙漠里,有一块奇怪的深青的页岩,仿佛天上掉下来的补天石一般,没人想到,它来自五百公里以外的建筑工地。如果有生命的话,不知道石兄会感谢我还是痛恨我,我把它从一堆石头里带出来,让它见识了多样的草原,我给了它与众不同的精彩的一生,同样,也给了它旷世的孤独。
7
产煤的小镇像泛黄的老胶片电影一样,朦胧不清,刚刚还很新鲜的阳光到了这里就旧了。跟着成群结队的运煤车慢慢地走,也许是灰尘吃多了,过了中午,也不觉得饿。意思和意义又不见了踪影,我想,是时候告别摩托车长途旅行了, 精力也越来越不济,一杯咖啡管不到两小时又困。风吹着右膝有些隐隐作疼,会不会得了风湿?相比于有安全气囊的汽车,肉包铁的摩托车危险系数要高得多,是时候见好就收了。这次回去之后,安安静静地在家里待着,向日常、向书本、向内心寻找活着的意思和生命的意义。跟着一辆拖铝锭的平板货车走了十多公里,满车铝锭,在滚滚的红尘里银光闪闪,让人想起了古时的银锭。如果我劫得了这一大车银两,我会买什么?想了好一阵,依然只想到那两个词——意思和意义。五十多吨的白银,全部用来买意思和意义,装饰走过的每一段日子和路程。
8
大地像父亲一样总是给孩子以惊喜。大片的稻田刚过没多久,又给了我展示了这片灰白的沙漠。沙漠对一个荒凉的人有着无法抗拒的吸引力,我冒着摩托车打滑摔倒的风险,慢慢地往前。沙越来越厚,弃车,钻了两层牧人架设的铁丝网,翻了四座沙丘,才登上了那座最高的沙山。一路有依稀的栅栏和土墙,看来,这里不久之前还是牧场,难怪问路时,那个骑马放牛的牧民眼里有着难以掩藏的忧郁——住在沙漠周围的每个人,都和我一样担心明天。登上了沙山,视野很好,这个无名的沙漠,只有一面望不到边。低垂的深灰泛蓝的阴云铺满了整个天空,寥落的几根沙丘的弧线上,点缀着几棵墨绿的胡杨,苍凉感随着秋风,沁入心肺。纯净的沙坡,没有一根草,没有一个足迹,甚至连蚂蚁和蜥蜴都没有,仿佛到了时间的尽头,空间的尽头,生命的尽头。躺下来,看着头上不足一丈的天空,科学家说,宇宙可能只是大一点的肥皂泡,我们看到的星云星系可能都只是全息投影,如今他们终于开始同意了出家人和诗人的看法——一切都如梦幻泡影。想想自己在南方城市里的努力和珍惜,并不比一只蟾蜍的挣扎有意义。坐起来,抓起一把沙,手像沙漏一样,凉凉的沙,从指缝里流下来,你觉得,这就是世界的本质,群山、大地、高墙,充满激情、智慧和故事的人体、充满意外的人生,最后的结局,都是这样的粉末。有沙吹进眼里,这么微不足道的事物,让庞大如星辰一样的我,硌得难以忍受。一粒沙尚且如此,一只蟾蜍的挣扎或者一个人的努力,怎么又能说完全没有意义呢?揉了几下,竟然揉得眼睛湿润起来——这今年唯一的一次流泪。
9
拐进了一条没有人烟的盘山公路。海拔高了,雨冷了起来,风大了起来,出现了像纸风车一样转得飞快的风力发电机。时速在二十公里,漆黑的雨夜中,不敢稍有旁骛,不知道外面的风景。袜子湿了,裤子湿了,衣服也有点湿了,体温开始下降。捱到山脚,竟然有客栈,一晚四十元,没有独立卫生间,不能洗澡,也不用押金。
第二天才知道,我闯进了北方的深秋。有一眼望不到边的白桦林,有黄褐的草原,有深红的乌桕、黄栌和红枫混杂草坡稀树林,也有满河滩的雪一样的芦花。白桦林的黄,是这里的主色调,鲜艳处,是欲燃的明黄,收敛处,是成熟的橙黄,这些代表着温暖、愉悦、希望、丰收、活力、高贵的黄,恰恰和我靛蓝的忧郁沉静的性格形成了强烈的互补,我能感觉到它在大幅度稀释、中和着我的悲伤,最后形成了平静透明的孤独。我一个人在草坡上走,白桦林里走,在芦苇滩上走,在灌木丛中走,不思念任何人,也不羡慕任何人。我享受这种孤独。觉得孤独不仅很美,而且有点微甜,不是那种浅薄的薄荷糖的甜,而是在沙漠里走了半天后喝凉水的那种不易觉察也不易厌倦的甜。不想和任何人发生联系,这几天,没有让客栈老板娘管伙食,每天自己去小卖部买点面包和矿泉水带去山上,和护林员一样,早出晚归。相比于自己的家里,宾馆的好处,就是没有人叫你吃饭,没人叫你起床,没人要你叠被子,没有人怪你把牙刷和毛巾乱丢,也没有人问你今天去了哪里。八十元的标准间和四十块钱的普通间,都有这种好处。
摩托车其实就是一条船,远行,其实就是一种渡,离开此岸,到达彼岸。离开熟悉的按部就班的一眼可以望到头的工作、生活、家庭、亲友,到达一种自如、自在、自我的彼岸。那是一种不十分彻底的解脱,没有担心,没有恐怖,无颠倒,只有梦想。“……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就醒来,读书,写长长的信,在林荫路上不停地,徘徊,落叶纷飞”——里尔克的《秋日》中我记得的为数不多的外国诗。我在白桦林里俳徊,风来的时候,我知道,自己的背后,一定有黄叶纷飞如刀。
护林员叫肖胜林,他叫我在山里别吸烟,看得出来他想和我多聊聊。问我从哪里来,做什么的,我一一回答。这段时间说话太少,舌头已经不十分利索了,要说得很慢对方才能听得懂。他不准我往深山里走了,说前几年有个作家,在这里搭了一个木棚,体验生活,发现有熊被杀死了,于是装成猎人,跟着偷猎者上山,故意没打准,救了一头母熊和三头小熊。五年前被熊吃了。我问他,木棚在不在。他说被落叶压塌了——没塌你也住不得,这里冬天很冷,雪三天就有一米深,一来就是三个月。
10
要在冬天到来之前离开。换机油、紧链条、上链条油、充前后轮胎气,甚至可以不换的前后刹车片都换了。清晨,艳阳,我开始了返程。有几只蟾蜍趴在路上,小心地绕过,发现是焦枯的梧桐叶。进了隧道,路面、灯光和视野都很好,加速到九十码,快出隧道口时,为了安全起见,微微地点了点前后刹。前面是一座水泥桥。车突然晃起来,后轮晃,前轮也晃,开始以为是爆胎,接着发现是冰,出口渗水,桥底通风,一夜之间,桥面竟然结了一层薄冰,不应该这么早赶路的。我尽力去抢车把,支撑了八九米,车摔了,人也着地了。扔掉车,借着势翻滚,指望减轻撞伤和擦伤……能做的,都尽力了,其余的,交给运气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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