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秀玉:出版是良心事业,我们只能“留住尊严,增强实力”
董秀玉,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前任总经理兼总编辑。1941年出生于上海,1956年考入北京的人民出版社,历任校对、编辑;1978年下半年参与《读书》筹备,1979年任《读书》编辑部副主任;1986年担任三联书店副总经理、副总编辑;1987年任香港三联书店总经理、总编辑;1993年回北京任三联书店总经理、总编辑,1993年起筹办、创建《三联生活周刊》,筹划出版《陈寅恪集》《钱锺书集》,1996年创办“三联韬奋图书中心”。2002年退休后,为三联书店策划编辑杨绛先生作品《我们仨》;参与组织“东亚出版人会议”,强调东亚地区的出版文化交流;2005年创办“中国文化论坛”。2014年,创办以优质图书为核心内容的文化创意机构“活字文化”。
出版是良心事业,我们只能“留住尊严,增强实力”
口述丨董秀玉
整理丨令 嘉
* 本文源自2013年百道网对董秀玉女士的采访,后经整理而成文;此次转载自“全民阅读网”微信公众号。
我一直坚持“理想出版,智慧经营”的理念。启发知性的出版物是社会发展不可或缺的能源,而商业利益亦是企业发展必备的动力,在理想与现实间,有文化责任的出版人不可能再有别的选择。这里,第一位的永远是文化责任,永远要坚守的是文化尊严。
文化自觉的形成是在《读书》杂志,它奠定了我一生的追求。经营理念的形成则是在完全市场化的香港三联书店。
1986年北京三联书店离开人民出版社独立建制,我这个副总什么也不懂,好在有范用和沈昌文,范用全力推动和完成了三联的独立建制,宣布时刚退休,全部心力都还在三联身上,他的朋友他的资源都是三联的财富;而全部场面上的事,则可以有沈昌文包揽;我就只要开开心心地埋头做事就可以。而况,八十年代的市场,什么书发下去都起码印二万册以上,根本没有“经营”这个概念,只要好好地选书编辑就可以,幸福得没话说。1987年中,香港联合出版集团聘我去港三联,我完全不了解香港,更舍不得离开北京那么好的文化环境,拖来拖去谈来谈去,居然谈出点支援前线的意思,于是11月我就无知无畏地上路了。抵港第二天就任命:香港三联总经理兼总编辑,1988年1月起任,全职全责。并宣布自1988年1月开始,改制为公司,各公司全部自负盈亏。当时还懵懂着,等回到公司,发现出版亏损十年,欠账一大堆时,赶紧问领导“自负盈亏是什么概念?”,回答:“这就是全职全责的意思!”好不容易才明白,这就是“不救了”?!
后来才觉悟到,真是这“不救了”才救了我、教育了我。既然没了指望,又不甘心没做就退回去,只能老老实实地学,认认真真地做。总结以前,发现问题并不在前任或前前任,他们都是很优秀很勤奋的前辈;更不在员工,港三联的员工热爱三联、富有职业精神。问题出在定位,以前的港三联在香港一直是作为文化统战机构的存在,那么出书方针、经营、公司内部管理、跟整个文化学术界的交流沟通等等就都会出现偏差。但另一方面,港三联在港经营四十年(1948-1988),一直是正面的形象,也积累了丰厚的资源。加上联合集团的发展战略十分明确,又有港商务和中商印刷等经营极好的经验在前,有利条件也很多,只要用心学细心做,我相信就会有希望。当时,真是拼命的学和做。诚心诚意爱同事,让他们做得开心;精挑细做选题,创新品牌;打通两岸三地做一流的文化讲座,打造全新的社会形象;尚未建交的韩国书展的完胜,鼓舞士气;天天关心进销存,设立警戒线;盯紧终端,随时了解市场反馈;调查研究建新店,扩展通道再出发;……第一年就打了个彻底的翻身仗,并且年年翻番……。实践使我懂得,理想是需要细心经营的。
| “留住尊严,增强实力”
1993年接任北京三联,正是三联最穷最困难的时候,无房无地无钱,租地下室办公。我在1993年的第一篇新年献辞中就提出:“三联书店要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大海中学会游泳,好好学习经营之才,同时更要牢牢抓住产品的文化性不放。”“三联书店作为一个富有文化传统精神的老店,如何在传统中走出新路,是我们永远面临的大课题。”“1993年应当走得比过去快些,步子更大些!”
我相信经营品牌、创新品牌是我们唯一的出路,经过香港三联的历练,理念更清晰,也有了一点底气。在出书上,我们追求 “分层一流”(不论是学术书、中等知识读物还是大众书,都必须面对我们的目标读者,都必须追求一流品质);在整体上,提出“一主两翼”的发展战略,即以一流的文化学术图书为主体,辅以连锁书店和期刊群的两翼。我们的品牌连锁店资格卡得很严,但绝不收费,只要求卖三联的书,多卖还有奖励,一下子打开了被当时新华书店禁锢的学术书的通道和销路。期刊群的设想,则是与“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的品牌相呼应, 以“读书”、“新知”、“生活”为主干刊物带领的期刊群,既有作者读者的资源融合与互动的功能,又可以有大量广告费收入。这个设想,在《三联生活周刊》已完全证实,连老牌的《读书》杂志的广告费现在也已占了整体利润的80%,这是当时的我也是没想到的,我一直不想《读书》有太多广告,尤其不能要与书不相干的广告。当时,市场经济的风越吹越强,社会上卖书号、乱出书的现象越演越烈。有感而发,1994年1月5日我又写了一篇新年献辞,题为“留住尊严,增强实力”:
人以品为重。作为人类精神财富结晶的图书,品和格则更至关重要。这在当今出版界,已不仅仅是一个理论问题或认识问题,面对市场,它已演变为一场实实在在的人格搏斗和实力较量。
市场诱惑是巨大的。抵不住诱惑,一味的屈就,被剥夺的只能是文化的尊严。市场又是冷酷的,你不积极面对,不了解和掌握它,沒有巨大的实力带领它,它一定对你翻脸无情。
作为良心事业的出版工作,我们的选择只能是‘留住尊严,增强实力’。这也是三联书店的基本方针。
当然,人微言轻,起不了任何作用,唯有自己埋头苦干。| 品牌不单是理想,更是经营的基础
关于经营智慧的典型案例,可以说两件小事。
一个是“金庸作品集”的出版故事,当时三联出“金庸”,虽然是我从香港带回的,其实很有顾虑,后来再三论证,大家认同属于大众读物的一流作品,符合“分层一流”的方针,决定出版。但我作了三个决定:一、只做这一套。二、全套整箱发售,只做一个品种。三、不上订货会。除了整箱销售的决定有部分销售策略的因素,全部决定只有一个目的:保证三联学术书的销售和影响力,这是三联出版的根基,不容有任何的削弱。同时“金庸”的销售从打击盗版入手扩大影响,也超额完成了合同约定。因此,在整个“金庸”合约期间,我们的人文学术书仍能保持极大的增长,“金庸”离开,也丝毫不影响我们的正常发展。
另一件事是温迪嬷嬷《绘画的故事》的翻译,我们做了整整三遍。第一遍找的译者有名,但对译这类作品没经验,没通过,决定重译;很慎重的又找了一位搞美术专业的、译过很多艺术作品、又当过老编的译者,结果又因身体关系,译稿完全意外地很不理想,实在不敢发稿,只好又下决心再重译。这样三稿下来已过了合约时间,我们只能拿了三份译稿去找授权方DK公司商量,他们一看,二话不说就同意延期,并且表示以后我们要的版权一定优先。这类事在经营中会遇到很多,必须有心和精心。品牌是需要呵护的,而品牌不单是理想,更是经营的基础。
| “没出过畅销书,算得上好编辑吗?”
国营出版社编辑身上的这种经营压力在民营出版机构那里会更突出。大家的内心也有一种自觉的文化追求,但一年要做不出一两本畅销书,会连生存都很困难。因此很自然地,有没有做畅销书会成为评判是不是好编辑的重要标准,甚至是唯一标准。民营在经营上更困难,政策对他们不公平。但民营里头有不少在这样的条件下也做得很好的。他们在什么地方下功夫呢?一个是在选择上下功夫,选书很有眼光,在专业上很强;另外是在营销上下功夫,我问过他们:一些老书,一些不见得能畅销的书,到他们手上怎么能年年畅销?他们说,比如在哪个省开订货会,我们的人到了那儿,就留在那儿,一家家书店去看,再一个个仓库去看,补书、调书、整理、再反馈信息……他们是在两头下功夫,我觉得这功夫下得很对,首先是把书选对了;然后,好书做好了,就要很细致地去营销,工作做到每一个点上。但如果不是这样细致去做工作,老是想做畅销书,一炮而红,然后习惯了这种模式以后,就更不会去做很细致的工作,当哪一本畅销书卡壳了,就可能很麻烦。DK那么有名的出版社,图文书做得那么好,它为什么卖掉了?就是一本畅销书做砸了,压了三百多万册就完蛋了。
畅销书有畅销书的好处,我不反对畅销书,但是不能一味追求,要追求的是编辑选书的眼光和营销上的细致。每一本书都做得扎扎实实,每一本好书都把它销到最好,既对得起作者,对得起书的生命本身,出版社的整体盈利也会提高。做书不求多,也不滥做,如果书的品类做得非常多,多得都照顾不过来,每一本书的印量就会减少,看起来业绩很高,其实危机也很大。所以我觉得,民营书业也一样,应该不是靠品种取胜,而是靠扎扎实实的选书的眼光和营销的心思。靠“追”畅销书有辉煌的时候,也有倒霉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