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村,那人 | 王瑢
文/ 王瑢
有一年冬天,我去大伯家。我爬上炕去玩,大伯枯坐在一旁,一锅旱烟抽完,他俯身弯腰,从墙角的酒坛里舀酒倒入酒壶,再到炭火盆边去温着。黑暗中,他从什么地方摸过几张晒干的老烟叶,又慢慢铺开一张旧报纸,将那烟叶仔细细地揉碎,或者切成极细极细的丝。
火盆炙热,而窗外下起雪,满天鹅毛。大伯照旧独自枯坐,看那茶盅里的条索渐渐还原成完整的叶子,上下翻滚。茶汤滚沸,他端起来饮啜,咻咻有声。这令当时三四岁的我十分惊诧:他不觉得烫吗?
我玩了一会儿觉得无趣,爬下炕准备溜走,忽然听到身后有人说话:“俺的喉咙好像汾河一道弯!”大伯是在自夸酒量好。大伯好酒也好茶,隔一阵子就到镇上去找熟悉的店家斟酌一壶,再拎几包茶回来。马粪纸打成四角包、用一根塑料绳扎成一提溜的,多为花茶,因为闻着很香。
印象中,大伯种田是把好手。他的犁、耙、锹、锄、铲早在开春之前已打磨得锃亮,在灰暗的屋里发出一道道光。沉睡一冬的田地,在大伯的犁下泥浪翻滚。耕过地,起田埂。铁耙吃进满匝的泥土,一起一落,稳稳拍上原有的田埂基。我幼时常看见大伯下田,他的裤管卷得高高的,掮着犁或耙,雨天则披块塑料布,连脑袋一并罩起来。隔着老远,泥土的清鲜之气就迎面而来。大伯在地里忙了一通回家,进院后卸下农具,蹲坐门槛上,脸上身上满是污渍泥浆。他塞一锅老烟叶,吧嗒吧嗒抽起来,满足地笑道:“舒坦哩。”
我的记忆中,总是在炊烟四起的傍晚时分,远远看见一个人,拄着小木棍、悠悠然担着一挑猎物归来。此时的大伯仍旧是沉默的,眼窝里却有笑意。
他的猎物常见的有山鼠、斑鸠、白鹇、角雉、野猪等,偶尔打到稀罕物,比如獐子或土鹿。然而所有这些野味,大部分都被他送给了左邻右舍,剩下的则仔细清理、连夜腌制,用竹篾串好后悬在灶堂上。北方高寒,寂寥的隆冬因为有了这些丰腴美味,仿佛也没那么难熬了。
大伯苦了一辈子,用手头积攒下来的钱,早几年完全可以在镇上买一套商品房。很多人劝他去镇上买房,他却不置可否,照旧呵呵一笑。或许在一个本分的农人心中,宁愿留着那保命钱,日日摸数才觉得稳妥安然。
我最后一次看见大伯,是他进城来给村里人集中置办年货。父亲请他来家里吃饭,他一进门就连声说道:“城里有啥好呢?喝口水也得买。”他还是笑吟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