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历史最优雅的外交姿势:用《诗经》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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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宫廷片、后宫片或秘史片等,总会把政治上种种诉求处理成勾心斗角、争风吃醋、尔虞我诈之关系,似乎在政治行为中除了机关算尽、争权夺利以外,就不会再有别的什么。
其实事情并非如此。大概让人想不到的是,在两千多年前的春秋列国时期,还存在着一种'用《诗经》说话'的风尚。那种在以礼乐制度为基础所形成的贵族政治形态中,就特别崇尚在政治交往领域中优雅地表达。
这种风尚基本上贯穿于整个春秋时期,应该有上百年的时间。这一阶段,也正是属于季札、晏子、子产和叔向们的时期,而这些政治家们最为孔子所激赏。
那真是一个难得一见在政治场合尚'诗'的时代,《诗经》与政治互动,政治具有了艺术的儒雅,同时《诗经》就成为了须臾不能离的'经'。
1、 各种政治诉求都可以由《诗经》提出
秦穆公是懂《诗经》的,晋国的公子重耳也是懂得用《诗经》说话的。在秦穆公'纳女五人'给重耳、并确定了力挺重耳的方针后,由穆公作东举行一次宴会。
重耳即席吟诵了《河水》一首,这首诗今已亡佚,也有人认为这诗就是'小雅'《沔水》篇。
重耳取诗中河水宗海之意,在称赞秦国的强大的同时,又有表决心之意,也就意味着重耳在回到晋国后,会服从秦国的领导。
秦穆公随即吟诵了'小雅'中的《六月》一诗作为应答。
此诗表达的是对周朝大臣尹吉甫辅佐周宣王征伐玁狁武功的赞美。其中有秦穆公的谦逊之意,又期望重耳将来做晋国的君主,要为辅佐周天子出力。
许多外交辞令上的千言万语,都被这两首诗给优美地表达了出来。
秦哀公也是懂《诗经》的。在伍子胥率领着吴国的大军攻城掠地、楚国岌岌可危的时候,申包胥来到秦国乞师。他就在秦庭外大哭了整整七天,不吃不喝,其精诚终于感动了秦国上下,当然也感动了秦哀公。
秦哀公决定出兵救楚,他的决定是通过吟诵《无衣》来告诉申包胥的。《无衣》出自'国风'中的'秦风',此诗赞颂的是即将参加作战的将士。诗中有'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的句子,申包胥是一听就懂,当即为秦哀公重重磕了九个头。
在文公十三年的时候,那时晋国已成为诸侯国中的老大。郑国就有脱楚入晋的意思,想请鲁国从中斡旋,因为鲁国已是老牌的晋系国家了。其实鲁国也有成人之美的意思。就在那年冬天,在鲁文公从晋国返回鲁国的棐地,郑伯率众宴请了鲁文公君臣。
郑国的大臣子家首先吟诵了一首《鸿雁》,其意是希望鲁文公怜惜其处境。鲁国的大臣季文子就回应了一首《四月》,其意是不敢当,权当是天涯人遇天涯人吧。
之后,子家就吟诵了许穆夫人所作的《载驰》的第四章,其意是说小国有急,希望大国能拉兄弟一把。季文子以《采薇》作应,其意是说不敢安居,愿意相助。
2、 '诗经' 赛诗会:一场接着一场
一般说来,春秋时代的鲁国、晋国与郑国的政治家们更擅长于用《诗经》说话。各种各样的政治诉求,都可以通过《诗经》中的相关篇章委婉地表达出来,那些作为'听众'的政治家们马上也就能心领神会。
往往一场政治性的宴会或聚会,就演变成了一场与《诗经》相关的赛诗会,你方咏罢我登场,这可以有效化解来自于政治的戾气,同时政治性的要求也在充满诗情画意的氛围中完成了。
在当时,鲁国与晋国、鲁国与郑国、晋国与郑国甚至是晋国与齐国、鲁国与宋国之间,以《诗经》说政治的'赛诗会',都特别常见。
不仅如此,就是诸侯国内的君臣之间、同僚之间都可以以《诗经》相见。
襄公二十年的鲁国。一次季武子圆满完成了出使宋国的任务,鲁襄公宴请了他。席间,季武子先吟诵了'小雅'《鱼丽》的最后一章,中有'物其有矣,维其时矣',是说被安排出使宋国正当其时。
襄公就吟诵了《南山有台》中'乐只君子,邦家之基,邦家之光',其意是说季武子不只是国家的栋梁,而且这次出使还为鲁国增了光。季武子马上离开座席,以示'臣不堪也'。
还有一次发生在鲁国的事。成公九年的夏天,季文子奉命到宋国嫁女,此次嫁的就是非常有名的伯姬,她是鲁成公的姊妹,穆姜的女儿。
在为季文子嫁女归来举行的宴会上,季文子吟诵了《韩奕》一诗的第五章,那意思是告诉成公,伯姬嫁到宋国一切都好,就请放心吧。在宫廷内室听到这首诗的穆姜就有些喜不自禁,在向季文子说了一番感谢的话后,就吟诵了一首《绿衣》,其重点在'我思古人,实获我心',表达的是对季文子办事的谢意。
这种你来我往的《诗经》吟诵,对诗就像对唱一样,相比对唱来说,更加优雅,也特别有意思。
3、游戏规则:'歌诗必类'
其实,用《诗经》说话是不容易的。它要求你要对《诗经》烂熟于胸,否则的话,就不能恰如其分地说话,辞不达意,就会贻误一些事情。
用《诗经》说话不容易,听《诗经》中的话也不容易,因为《诗经》的内容丰富,种类众多,而且还是有'级别'的,如果'听'不好话,那就不仅于礼不合,同时也会使自己处于尴尬之地。
在宁武子身上就发生了这样一件事。作为卫国的使者,宁武子来到鲁国聘问,鲁文公设宴款待了他。席间,文公吟诵了《湛露》及《彤弓》两首诗,宁武子一点反映也没有,既没有什么话,也没有用《诗经》应答。
这让文公感到非常奇怪。宁武子认为这两首诗主要表达的周王与诸侯之间的关系,用在自己身上就有些不合适。他就不好也就不便作答,因而就只能不答。宁武子具有着'听'诗的敏感,他是带着使命而来的,他有不敢僭越的警觉应该说是没错的。这就是那个被孔子夸赞为'其愚不可及的'宁武子。
用《诗经》说话,如果碰到的是不懂《诗经》的人,那也只能是对牛弹琴,徒唤奈何。
在昭公十二年的时候,宋国的大臣华定前来聘问。席间,昭公吟诵了一首《蓼萧》,诗中有'燕笑语兮,是以有誉处兮'诗句,其中有对客人的祝愿和祝福之意。
谁知道这位华定根本就不懂《诗经》。事后昭公对他的评介是,他的这个官一定是做不长的。
鲁国的叔孙曾以《相鼠》一诗来讽刺挖苦齐国的乱臣庆封,诗中有'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句子,这基本上是一种顶级的咒骂了,而且是面对面的。
谁知庆封竞然面不改色心不跳,原来庆封对于《诗经》是一窍不通。
用《诗经》说话,面对卑劣之人,《诗经》亦有讽刺揶揄甚至是诅咒性的诗句的。这类诗作多在'小雅'中,如其中的《节南山》、《正月》、《十月之交》与《小旻》诸诗,就基本上就属于这一类诗。
《诗经》不只是'温柔敦厚',也不只是一曲欢乐颂,同时也是一座武器库,其中十八般武器样样皆有。这就是《诗经》的博大精深,《诗经》为种种不同的表达提供了多种可能性。
鲁昭公对于那位华定的评判,遵循的其实是'歌诗必类'的原则。这也是用《诗经》说话之人的游戏规则。
因为是'诗言志'的,你的所思所想是能够通过你所吟诵的诗章中表现出来的,因而会对你作相应的划分。同时,你的不懂诗不知诗也一样是可以'言志'的。如果你有异志有异心,当然就会把你划归到异类中去。
用《诗经》说话,听人用《诗经》说话,是能够分清谁是朋友,谁是敌人,谁是路人的。
4、'不学诗,无以言'
孔子在《论语》'子路篇'说过这样的话,'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何为?'这段话亦说明了在当时的政治生活中《诗经》之独特功用。
孔子教导其子鲤:'不学诗,无以言'。其意是说,不学好《诗经》,就无法进入政治舞台。亦包含着孔子对于孔鲤的某种期许,希望他将来在'可使南面'时,能够掌握好《诗经》,并能够通晓《诗经》中蕴含的政治性的规则,应对自如,不辱使命。
诗与政治,本来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为什么会济济一堂并相得益彰呢?
《左传》曾引用了孔子的一段话,孔子说:'《志》有之:'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谁知其志?言之无文,行而不远。'这个观点应该说是能够代表春秋时代政治家们的共识的。
语言是可以充分表达意图的,而诗化的语言又可以使这种表达深入人心,况且《诗经》在'文质彬彬'的意义上又达到了令人难以企及的高度。这样就产生了《诗经》与政治遇合的历史现象。
用《诗经》说话,还有一层更深的意思,那就是要把优雅的表达建立在合礼的基础上的,这个礼不仅是指礼节与礼仪这些外在之礼,它更多是指要符合建立在'尊尊亲亲'基础上的礼乐精神。
因而,用《诗经》说话,就排斥那种唯我独尊的强势语言,它要求语言和语言在《诗经》这个平台上切磋交流,以达到和谐相处的目的。
闻一多《诗与批评》认为:'春秋时代是一个相当美好的时代,那时候在政治上保持一种均势'。 也就是说,在政治生活中品味诗与优雅,也并不是无条件的,它需要一种较为宽松的贵族政治环境作为背景。
到了战国时代,特别是到了纵横家登场以后,当《离骚》的主人都已被贬抑放逐,当楚汉交往中的'鸿门宴'出现,当'三十六计'被人津津乐道,当实用功利目的被赤裸裸摆上首位的时候,用《诗经》说话就只能演变为一种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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