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汉英//岚光照游者衣袂:刘大櫆的江南审美

  “浮山自东南路入,曰华严寺。寺在平旷中,竹树殆以万计。而石壁环寺之背,削立千尺入天,其色绀碧相错杂如霞。春夏以往,岚光照游者衣袂。”

  这是刘大櫆《浮山记》中的文字。2019年5月,长江中下游一座叫“枞阳”的小县城,中央电视台科教频道正在这里拍摄枞阳文化纪录片的镜头。影像里,枞阳县浮山中学的高一学生正在教室里齐声朗读这篇刘大櫆的《浮山记》。听说记者感到很奇怪,这桐城派的古文,经学生的朗读,犹如合唱。抑扬顿挫,平平仄仄,像念诗又不像念诗,像歌咏又不像歌咏。同行的人介绍,这就是桐城派古文吟诵法,是刘大櫆的文章风格。

  桐城派文章天下闻名。这来自江南的一束光,衣袂还在刘大櫆的文章里飘拂。

  刘大櫆是桐城派的中坚人物。他上承方苞,下启姚鼐,这上承下启的角色在于,他继承了方苞的义法传统,又创新了文章的音节神气。用现代语言表述,即刘大櫆继承了方苞的道统思想,但在文章审美和表达方式上开辟了新境界。他发现了古文里汉字的音节密码。“神气音节者,匠人之能事也,义理,书卷,经济者,匠人之材料也”。他形容作文章:“譬如大匠操斤,无土木材料,而不善设施者多,终不可为大匠。故文人者,大匠也。”

  刘大櫆这个大匠,其发现者是方苞。姚鼐在《刘海峰先生八十寿序》中称:“康熙间,方侍郎名闻海外。刘先生一日以布衣走京师,上其文侍郎。侍郎告人曰:如方某,何足算耶!邑子刘生,乃国士尔!闻者始骇不信,久乃渐知先生。”听的人之所“骇”,是因为康熙言方苞“天下学问莫不闻”,现在方苞竟称刘大櫆“如方某,何足算耶!”那可想而知,刘大櫆的学问有多大呢?姚鼐成为桐城派的集大成者,总结了桐城派的学术传承规律,说“为文章者,有所法而后能,有所变而后大。维盛清治迈逾前古千百,独士能为古文者未广。昔有方侍郎,今有刘先生,天下文章,其出于桐城乎?”

  这句话里,姚鼐讲“天下文章”,只肯定了两个人,昔有方侍郎,今有刘先生。把自己排除在外,是姚鼐的自谦。实际上,姚鼐正是站在刘大櫆的肩上,而成为桐城派的集大成者。

  刘大櫆的一生与山水有关,与长江有关。

  他居住的村庄有个地名,叫龙堤,在枞阳县(旧时为桐城县)的陈洲圩畈区。

  龙堤逶迤平原之上,这里最怕水淹,村民的房屋都建到龙的脊背上。在龙尾的地方有一座“丰乐书院”,常年书声朗朗。“丰乐书院”的先生教学生读书的习惯与众不同,要张大嘴巴作龙啸状,刘大櫆的嘴巴“拳能入口”,就是先生呵斥出来的。据传,在村庄龙头的地方还有个水塘,叫“龙潭”,水特别深,从未干涸过。有一年发大水,陈洲圩这里有座南文庵的庙基被冲到江心,人们才发现这个“龙潭”的潭底直通长江。明清时,陈洲这里的人特别信奉中元节“七月半”,“七月半”这天,方圆十几里百姓都到“龙潭”祭龙,场面特别壮观。刘大櫆在《海峰先生文集》《海峰先生诗集》里,记述了古县老桐城盛景和祭龙盛况。

  “过桥,而巨石塞其口,沿涧曲折,循石罅以入。至其中,则廓然甚广而圆,如覆大瓮,如蜗螺旋折而上。上有复阁,其顶开圆窍见天。飞流从中直下数十尺,如喷珠然。岩底四周皆石,岸可容百人,可步,可环坐而观焉。以石击其壁,响处处殊。燃火炮于其中,则如崖崩石裂,声闻十里外。”

  这是刘大櫆《浮山记》里描写的金谷岩滴水洞景观。他那时既没有摄像机,又没有微信和抖音,但这段文字使我们看到了浮山有个“景观音乐厅”。舞台是滴水洞里超大蜗螺,舞台布景是“飞流直下如珠然”;观众席是“岸底四周”,可容百人,可步,可环坐而观焉。演奏开始,以石击壁响处处珠,有燃炮其中,声闻十里外。

  “在古文里听音乐”,这是浮山游的经典之旅,也是走近这座被民间称为“文山”的实景体验。

  刘大櫆在古文里发现音乐旋律,是有莫大勇气的。首先,他认为“义法不诡于前人”,“古人文章可告人者唯法耳,然不得其神而徒守其法则死法耳”。他传承而后创,“以品藻音节为宗,兼及庄、骚、左、史、韩、柳、欧、苏之长,最终融百家”,形成了自己的古文创作理论,即《论文偶记》。

  “盖音节者,神气之道也;字句者,音节之矩也;神气不可见,于音节见之;音节无可准,以字句准之。”刘大櫆在古文汉字里发现音节元素,又通过汉字音节元素的组合表达出滴水洞的空间之美,景观之妙,风景之胜,文章神气自出。有点像谭盾的音乐《水印象》,又有点像张艺谋编导的《西湖印象》,不过谭盾和张艺谋艺术现代表现手段比刘大櫆丰富得多。他们有音乐和乐队,有空间和舞美,有光电和摄影,有艺术大咖和品牌营销,而刘大櫆只用单一的古文元素,表演出浮山滴水洞的音乐独奏和协奏,可谓匠心独运。沿着刘大櫆文章游浮山,不仅是枞阳县境内浮山对外推介的导游词,而且还是一张免费的浮山滴水洞音乐厅的门票。

  “音节高则神气必高,音节下则神气必下,故音节为神气之迹”“积字成句,积句成章,积章成篇,合而读之,音节见矣。歌而咏之,神气出矣”“设以此身代古人说话,一吞一吐,皆由彼而不由我。烂熟后,我之神气即古人之神气,古人之音节都在我喉吻间,合我喉吻者,便是与古人神气音节相似处,久之自然铿锵发金石声”。

  从刘大櫆的行文“鼓气势壮为美”到姚鼐文章“阴阳刚柔之美”,桐城派文论终于从创作实践走向审美层面,摆脱了以文学为经学和道学附庸的束缚。自始,桐城派文学的光芒,照耀到更远的土地之上。

  刘大櫆家住的陈洲,地理上属于“吴头楚尾”。

  楚辞有金石声。《天问》和《九歌》,据说汉字的音节通神。刘大櫆时常行吟江畔。陈洲的老百姓叫他大胡子,对他的传说与他的诗歌无关,而与修大堤有关。老百姓只关注民生,不关注诗歌。枞阳县有个民间诗人叫刘玉寿,出了本诗集《双溪流韵》,记载了刘大櫆在陈洲的民间传说——

  桐城派三祖之一的刘大櫆出生在江水之畔的陈洲圩,不仅学问渊博,文章盖天下,而且教学有方,雍正聘请刘大櫆教乾隆读书。

  每年一到五月梅雨季节,刘大櫆总是忧愁恼闷,吃不好睡不着,乾隆不解,便问老师:“请问先生,您为何每年此时总是愁眉不展?”先生不但没有回答反而更加唉声叹气,于是乾隆就把此事禀告了父皇雍正。雍正听后,觉得莫名其妙,便立即召见刘大櫆问其缘故。刘大櫆伏倒在地说:“五月梅天下大雨,点点滴滴下在我心头,我家住在安庆府桐城县东乡的江边,年年水患,乡亲们闹灾荒,流离失所,我怎能安心?”雍正听后,迅速派人到桐城东乡调查,经查,刘大櫆所言情况属实。在当年十月初,即拨银两修建陈洲大堤,两个月功夫,就把大堤修的又高又大,陈洲从此解除水患。说来也巧,负责修筑江堤的安庆知府和桐城县令都姓陈,在刘大櫆的建议下,家乡这方宝地从此改名为“陈洲”。江堤修好后,刘大櫆高声吟唱出一首诗:“我家门外长江水,江水之南山万重。今日却从图画上,青天遥望九芙蓉。”

  长江对岸的九华山是江南的佛教王国,尽管与陈洲一江之隔,近在咫尺,但我小时候想去趟九华山还是难上加难。出门受到父母的严加管束,身在江边,羡慕刘大櫆“江水之南山万重”的江河气息。父母对我的教育却是不准到江边玩,最多只在陈洲的茶馆里看一眼汤汤流过的江水。从茶馆到江边的码头,这条陈洲旧时繁华的小街,只有二三百米,我不知道刘大櫆的人生长度与这条小街有没有关系?若干年后,我在这条小街看见了一位穿旗袍的姑娘,旗袍上绣着大朵大朵的芙蓉花。偶然的瞥见,我一下子怔住了,这条小街上竟然有旗袍的丽影,我不信,我在城里见过多件旗袍里的姹紫嫣红,没想到,在刘大櫆的一首诗里,也有一件原野缥碧的旗袍,这旗袍的芙蓉花品牌叫“岚光”。

  小街不远的地方,国道旁的提示牌上,标有刘大櫆故居——江边的一处小小村庄。

  刘大櫆的地理审美,目光从江北到了江南,但他的内心审美却是“江水之南山万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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