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戏新谈:小白脸(黄裳)
黄裳(1919—2012),原名容鼎昌,祖籍山东益都(今青州)人。汉族。笔名黄裳、勉仲、赵会仪,当代散文家、高级记者。
小白脸
不久以前,我曾经写过一篇谈曹操的大白脸的文章。近来因为有些感触,以为小白脸亦大值得一谈,因再为申论。其重要性殊不在大白脸之下。而且滔滔天下皆是者,小白脸也。大白脸又有几人?
然而这里的所谓“小白脸”,在字义上与普通社会上所用的少有不同,这是戏台上的“小花脸”,又名“三花脸”,用以别于铜锤之“大花面”与武净的“二花面”的。然而它们的渊源也并非没有,但当于后面详之。
黄宗江的《卖艺人家》中提到过“丑”角的来源。说是唐明皇在宫演戏,因群臣都不敢装丑角,遂自钩白鼻子。甚今梨园行敬丑。
这一个传说是美丽的,事实流传到现在,在京戏班的后台,丑角最尊。每天上戏一定等到他动了笔,钩上了白鼻子,别人才敢动手,小旦拍胭脂,花脸上油彩。……
说起丑来,又有文武之分。武丑又名开口跳,盖因其出语如珠,而又跳之不已也。王长林往矣,傅小山死去也已多年,在目前的舞台上,我们还可以看到叶盛章的走矮步,叶的嗓子不高明,但出口如说急口令,那风格是有点旧范犹存的。
文丑的花样繁多。现在只谈所谓“方巾丑”。这是《审头刺汤》中的汤裱褙,《群英会》中的蒋干,……其实也只有这一种丑可以代表“文”,其余的丑,一大部分都是代表小民,与所谓“下等人”的。也就是孔子口中的“小人”,并不如后世人所说的“坏人”。
如《女起解》里的崇公道,《秦琼卖马》中的店主东,都是丑角,然而这些并非都是坏人,只是一批可怜的小人物而已。
现在可以谈谈“方巾丑”了。这一种“方巾丑”在梨园行中号称难演。普通的丑角都不敢动。如马富禄可谓有名,但不敢动“方巾丑”。慈瑞泉资格甚老,给老谭配过戏,然而扮方巾丑也不大像。“方巾丑”第一要说韵白,所谓苏州腔,猜想或者是要表示其“文绉绉”;至于其一举一动,走步子,身段也都有规范。总而言之一句话,是得带点“书卷气”,此其所以难也。
萧长华自然是老典型,后辈中只有茹富蕙尚可看。“皇二子”袁克文也以方巾丑出名,然不轻演,非堂会经朋友强拉不串。自然,他出身“皇家”,看惯了筹安会诸君子的手眼,演这一角自然是再合式也不过的。
我发觉“小花脸”与“小白脸”其中不无渊源。此话怎讲?不见小丑多好色乎?像汤裱褙那样看中了主人的小老婆,不惜用种种手段去害死莫怀古,以达到目的的家伙,实在令人齿冷。
看他那作风,所谓“风流自赏”,拿了把扇子,(现在该换为手杖或什么的了,)在大堂之上,摆来摆去的神情,又怎能使人不“气短”。我想这种人一定是所谓“小白脸”之流,雪花膏是搽的,但总不致于在鼻子周围涂上一圈,有如现在小丑的白鼻子。
他又喜欢掉文,“方巾丑”的特点之一即是“出口成章之乎者也满口皆是。现在稍有不同,外国第一了,所以嘴里也换了《圣经》什么的。
方巾丑的笑法最难工,照老式讲法,这笑是要发自“丹田”的,要一口气笑上小半日——哟,这儿夸大了,大约五秒钟——。说好听点,如一串银铃声,如果是二等货色,笑得就像拙劣的山羊,使人半天不愉快。
这种人物的一张脸变得也真快。真也好像夏天的云,一霎时艳如桃李,一会儿就又冷若冰霜了。君不见在《雪杯圆》中的汤勤,当陆炳板起面孔,不想将雪艳给他时,他的脸哭丧得如丧考妣;等一会,又给他了,笑将起来,将陆炳当做他的亲爸爸。“又道人头是真,又道人头是假,真假难辨,反复无常。”真是一些都不错。读《明史》,陆炳也并非什么好角色,不过在京戏中,他大骂汤勤的一场,的确使人痛快。难怪马连良演此,大家拍掌叫好也。
梅兰芳、萧长华合演《雪杯圆》,最精彩的一幕,莫过于当陆炳已经退去,只剩下了他们二人。那时我们的汤二爷就发出了全付本领来“追求”雪艳了。我无法描写出那种精彩的动作来。观众是只能自行体会的。在外国电影明星中,却尔斯·鲍育大约可以代表这种角色。不知如何,无论他的眼神怎样好,我也还是不能欣赏。那种看见女人有如苍蝇见了血一般的作风,真是“伟大”得了不起。我永远不会忘记一个美国老粗的准尉的一句话。我们聊天聊到电影,我问他,你可喜欢却尔斯·鲍育?他一皱眉头,用手扭扭通红的鼻子,说道:“我不喜欢那个鸟家伙!”
这种“小白脸”其实是没有用的。汤勤终于因为色迷而死在雪艳的剑下了。另一出戏《群英会》中的蒋子翼也就是这种类型中最好的代表。当他过江之初,周公瑾礼让甚恭,直弄得他喜也不是哭也不是,在群英会上发表了一篇演说,结果大触霉头,给周瑜帐大将的刀剑吓得抖抖擞擞,真是出尽了丑。
等到后来,酒醉入帐,偷了一封信,以为是了不起的大功劳,偷到去给曹孟德看,结果杀了蔡瑁张允,他还不知道这是借刀之计,还到曹操面前指着自己的白鼻子说道,“这是俺的大功哩!”结果呸的一声,被曹操喷了一脸唾沫。
然而他终于还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末了引《知友畏言》一句:“闯江湖要闯成个大花脸,千万别闯成小花脸。”呜呼,知人论世之君子,可以鉴矣!
十二月廿七日写毕于新桌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