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型小说】神经病赵科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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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型小说
神经病赵科长
文|游华平
出小区,过步行街,等红绿灯间隙,余处长瞥见前面有个背影像是已经退休的神经病赵科长。余处长并不急于确认,他止住脚步,甚至还往赵科长后脑勺零度角的位置挪了两步,以免被他的余光扫到。
过了斑马线,上了东湖路,余处长判断,此时他和赵科长要去的方向应该是同一方向,他去上班,赵科长去单位的离退休干部活动中心。活动中心是单位二级单位,每周安排琴棋书画牌唱跳等喜闻乐见的娱乐活动,深受老同志欢迎。老同志像一台机器,运转一辈子,已成惯性,突然闲下来,人退心难退,小则水土不服,大则容易闲出病来。因此有人说,活动中心是一味药。也有人形象比喻,活动中心是把老同志扶下马,再扶一会儿。
当然也有退休后谨记古训,从此不再跨进单位大门半步的。比如余处长就听说,有个领导在位时和同事关系处理不好,有一次被过去的下属当众奚落嘲讽,下不来台,直被气得口吐白沫送进医院的。
而以科长身份退休的神经病赵科长,退休后不仅参加离退休干部中心的活动,据说还是一名积极分子,活跃分子,受到大家的喜欢和认可。这种超出生物学的变异,是余处长和同事,包括他后来娶的农村老婆都是难以想象的。
神经病赵科长确是个精神上有问题的人,也就是我们通常说的神经病,这应该是铁板钉钉的事。具体说,赵科长应该归类于文神经,而不是武神经。顾名思义,前者是君子病,动口不动手,后者动不动便要动手。而神经病赵科长更为温柔,既不善于动口,也不善于动手,似乎从未见他发过脾气,像一只憨态可掬的澳大利亚考拉,整天除了吃桉树叶,就是没完没了的睡觉,这可能也是作为神经病的赵科长在省直机关混了一辈子,最后得以安全着陆的秘诀。
每个临到退休的人多少都有遗憾,有壮志未酬的,有弄出一身病的,也有把自己送进监牢的,甚至把命搭进去的。赵科长也有遗憾,赵科长最大的遗憾就是,在退休前希望解决一个副处级待遇而不得。因为在省直机关,极少在退休前没混个处级待遇的。坊间说笑,在东湖街偶尔被高空抛物砸中的都是个处级干部。
但即便如此,神经病赵科长在接到人事处退休通知的那一刻,依然能做到既不动口,也未动手,连屁都没敢放一个,其心性也算是修炼到家了。
这就有必要回忆一下赵科长的简历。想当年赵科长也是正儿八经的科班出身,后作为优秀毕业生被选拔进机关,曾一度被看好重用。但世事难料,赵科长鬼使神差地因何事何故触动了哪根神经,一夜之间就精神失了常。有说是因为爱情,误追单位名花遭拒。有说是机关常见病,身边的猫啊狗啊一个个都像长了翅膀,唯独自己像受伤的鸟儿一样落在后面,抑郁而不得志。
再后来的情况是,患上神经病的赵科长之所以被特许继续上班,还要庆幸自己得的是文神经,也算是祸兮福兮。赵科长不仅可以上班,还能做力所能及的事,比如烧水拖地,借书取报,帮领导传个话带个信什么的。近几年,报纸没人看了,没人看的报纸每年还得订购,堆积成山的报纸似乎只有赵科长一人随意取读,读到好的文字还做个剪辑粘贴,剩下的用来练毛笔字,几年下来,一笔童体字练得是以假乱真。记得去年省直单位组织书法比赛,作为省书协会员的余处长正好说得上话,便给赵科长争取了个三等奖,这让余处长仿佛被一块牛皮糖粘上,每次遇见,神经病赵科长像范进的老丈人胡屠户,总是千恩万谢,低着头,笑眯眯的,让他既心酸又难以脱身。
此时,余处长有意和赵科长一前一后保持安全距离。人都渴望保持自身的特质,又渴望保持某种距离,于是就有了引力或斥力。比如此时跟在赵科长后面,余处长就觉得已经退休的神经病赵科长竟然有了一种引力,他发现赵科长有了几处重大变化。
第一个变化,赵科长手上没提公文包。赵科长宽面大额,长相富态,穿着打扮不是西装革履,就是夹克布鞋,拎上一只黑色公文包,外加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徐缓步幅,一副地道正宗的官员形象便跃然于大街小巷。
第二个变化,赵科长没有走三步退两步。赵科长自从被确认精神病身份后,同事们发现,他最大的变化是走路。正常人走路目标明确,直奔目的地,不正常的,则走走停停,圈圈转转,嘀嘀咕咕。从小区到单位,两条街,三处红绿灯,正常步幅只需一刻钟,而赵科长边走边停,在几个重要地段绕个圈,再往回倒走一段,大约耗时一小时左右。为此,已年过半百的余处长心有戚戚,感同身受,为赵科长,似乎也是为自己写了一首小诗《上班路上》。
我踟躇了一下
没有人在意所为何故
这很正常
在楼梯第二层的拐角处
又踟躇了一下,这一次
有人回头看了一眼
这也很正常
我掉转头,像一辆破旧的车
朝来的路上倒回去
那神情,像是遗失了什么
下雨了,我手握折叠伞
像袖藏一柄锋利的短剑
我站在一座矮檐下
我望着无数忧伤的雨滴
从天而落,而我
是多么地平静
仿佛仍在昨夜的梦里
第三个变化是余处长从前两个变化得出的判断,就像1+2=3那么简单。不知从何时起,赵科长有了一个口头禅:“小心啦”,你什么时候遇见他,他嘴里总是反复念叨这三个字,声音低微,像是自说自话,更像是在提醒别人什么,不明就里的人咋一听会被惊吓到。这也成了赵科长作为神经病患者的标配。余处长每次听到这三个字,心肝肺也是不由得一紧。是啊,人在江湖,可不是时时处处都要格外小心吗。
但今天,神经病赵科长仿佛像个正常人,不,眼前的神经病赵科长就是个正常人,一路头也不回地朝前走,穿街走巷,走进单位大门,走进活动中心,然后消失在余处长那空茫的视野里。
进到办公室,余处长的脑子还在神经病赵科长那里回不来。退休前的赵科长和退休后的赵科长,像两个提线木偶,在余处长面前打架。余处长想,难道赵科长退休后神经病不治而愈了吗?余处长甚至怀疑自己谍战剧看多了,退休前的赵科长是真神经,还是装神经,如果是装,装从何来。余处长这样想着的时候,心里有一种怅然、悲悯和共情的东西混杂着涌上来,但很快便释然了,又想,也许除了自己,一个神经病谁还会总是记得呢,一个小小的科长谁还会总是记得呢。就像鲁迅笔下的孔乙己: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作者简介:游华平,写作爱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