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那些年的风花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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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的风花雪月
文|青青
1990春天,树叶子筛下的碎银
这一年,我24岁,大学毕业不到一年。这是个初春。法国梧桐的叶子像青蛙的手掌刚刚展开,空气里有草木葱郁的气息。
一天,我刚刚脱下那身灰色的咔叽布工装,有人说有我电话。电话装在车间的另一头,衣帽间的旁边木凳上,一个车间的人都会过来接电话。我从来没有给别人说过我在这里工作,一个大学生当了电焊工我觉得是耻辱的。我慢腾腾地向这里走去,一边回忆着谁会通过电话找我。
“是青青吗,我是《石油文学》的紫竹,你的小说《故乡人物》写的不错,有时间到编辑部来谈谈稿子。”一个四川口音的女声,感觉甜中有着硬朗的气息。我开心地答应着。
那个周末,我去了河南油田指挥部的文联,手里拿着紫竹给我的地址,三楼东边,从楼道里看到一个高大的梧桐树枝干已经伸进了窗口,楼道里有绿色的影子在晃呵晃的。靠北的办公室没有人,对面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小伙子,白瘦,红色的T恤,深蓝裤子,一双清澈的眼睛望向我。“紫竹不在,你是哪里的作者,请到这里聊天等她。”我说出我的名字。他“呀”了一声,撞翻了身边的椅子,桌子上的报纸也落在地上。他看上去有点手忙脚乱,好像我让他感到紧张。我终于坐下来,他在忙乱着给我倒茶,茶水洒在桌子上。
“我以为你是个中年人,没有想到你这样年轻。”他看着我,眼睛明亮。他问我这些人物可有原型,写不写诗歌,我一一作答。他说他叫金麦子,诗人。是《石油文学》的诗歌编辑。从他这里知道,油田文联下面有一个杂志,季刊,编辑部一共四个人,工资与所有经费都是油田拨付的。他们忙时编编稿件,闲来看报喝茶。“不过,我们每年都组织两次文学笔会,你以后都可以参加。”我赶紧频频点头。
1989年秋天,大学毕业分配到河南油田油建公司的电焊车间当电焊工,幻灭之灰色如石头一样压在我心上,我开始写诗歌,小说,投向报刊。在位于南阳盆地的这个油田里,我是孤独而无助的,周围的人都是实实在在的生活着,甚至有时候是欢天喜地的,但只有我抑郁寡欢,面色苍白,我希望有一群精神上的知己,大家一起写诗阅读。现在我找到了,我开心得想跳起来。
从河南油田文联大楼上下来的时候,我在楼道里几乎像飞起来似的,三步并作两步,奔跑下来。院子里是高大的梧桐树,阳光清澈,地上筛下星星点点的光斑,好像一地碎银。或者水晶。好像我踩着这水银要走向一个明亮而温暖的地方。
1991年,一个又一个笔会,生长着梦想与爱情
听说过90年代的文学笔会吗?那就是文艺青年的狂欢节。那时南巡的春风还没有刮起,滚滚的商潮还在远远的海面上荡漾。被伏牛山包围着的河南油田又封闭又安静,油田的文联主席是木白,他是武汉大学中文系的高材生,与著名作家方方是同学,他在油田这个小小世界建造理想中的大观园,一帮子文学青年在他的带领下开笔会,写作。那时经常开笔会的地方叫钻井公寓,实际就是一个公园。园子里有湖有柳树,有桥有小径幽草,有三三两两的石头散落在湖边。记忆最深的是1990年春天的笔会,我从油建公司坐公交车去那里,路两边的槐花正开放,满树似雪,清香沁人。男女一大群,衣着光鲜,容貌妍丽,都是20多岁,大伙站在一起,散发的气息都是甜蜜的。二十多个人关在宾馆半月,每天都闭门写作,黄昏时分到湖边散步,这日子至今想来也如梦似幻。
陈红是一群文青中唯一一个生了孩子的,女儿刚刚一岁多,为了安心地在公寓里写作,她坐着火车把女儿送到四川父母家。有一天晚上,大概深夜她跑到我的房间里要谈她的长篇小说的构思,小说的名字叫《早凋的梨花》。她戴着黑边眼镜,拿着一个厚厚的笔记本,还捏着一枝铅笔。她翻开本子,里面全是她记录的片断。屋子的钨丝灯光咝咝地响着,我俩的脑袋不断地碰在一起又分开,一会儿叹气,一会儿微笑。当我讲自己的意见时,她大而黑的眼睛透过眼镜紧紧盯着我,额头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眼镜慢慢地滑下去,到了鼻尖。这时,我才注意到她的鼻子太小巧了,几乎配不上她的黑眼睛。小说谈完了,突然她凝神地说:“我怎么好像听到曼曼在叫妈妈,她是不是生病了?”“你可能太相想念她了。”“我有一个多月没有见到她了,每年五月她都会咳嗽几天……”她定定地,望着虚空的地方。我看到她的黑眼睛里有泪水在转动。
笔会时间太长了,一群年轻男女总是免不了出现爱情。金麦子气质干净,又是诗人,笑起来牙齿白得像雪,很是招惹女孩子。一天蓝烟说他早晨出去跑步时,看到一对男女穿过花丛出了大门,他有点好奇心,就偷偷地跟上去。这才看清楚了,是金麦子和笑影。他们手拉手沿着水渠一直向南走去了,渠里种着荷花,大朵大朵地开着。柳树如烟。“有爱总是美好的。”蓝烟说着咽了一大口水。“第二天,我深夜出门抽烟时,看到金麦子从笑影的屋子里出来。”“我好羡慕他,为什么没有女孩子向我讨教诗歌与文学。”蓝烟的小眼睛里都是惆怅。
木白那时30多岁,他头发乌黑,皮肤莹白,一双眼睛湿润有情,我看着他几乎着迷。小秋那时身材苗条,面若桃花,如一仙女下凡。我年轻时对所有男人的好感都藏在心里,变成孤独的暗恋。有一天,我和小秋散步走到一丛开着的月季面前,迎面看到木白,木白问你们喜欢什么样的花?小秋说她喜欢大的艳丽的花朵,就像眼前的月季,还有牡丹。木白摘下那朵粉红的月季,递到她面前。而我心里几乎是嫉妒起来了。我说:“我不喜欢大花朵,我只喜欢茉莉和鸭趾草,寂静微小却也自有其美。”说着我离开他们向南走了。
秋天到来的时候,笔会曾经移至襄阳,餐后又聚一处喝酒,把屋子里的酒悉数喝光,最后,一干人环顾四周,皆若饥饿状。有人带头出门寻酒,长街寂寂,四无人烟,只得返回。大铁门紧锁,叫之不应,翻门而入,数丈之高,个个如猿攀树,身手矫健,听见得“嘶啦”一声,一人裤子裂开,紧捂屁股,逃回宿舍不提。后一行人至神农架,夜宿山里木鱼小镇,能听到街道上的溪水哗啦流淌,白云在四周的青山上游荡,小镇不大,只有一条宽阔的青石小路,两边的店铺早早就打烊了,一行人手拉着手,在小镇的街道上边走边唱,直至深夜。木鱼镇的白云那夜窥见了人世间青春的秘密,但她一声不吭,只是在窗外绕了一圈就溜回森林里了。
1992年,商潮涌来前的寂静和浪漫
那些年的雪总是下得很大,厚得像把整个尘世包裹进来了,南阳盆地都快被大雪装满了。有人走到雪地里,都要哎呀一声,自己的半条腿不见了,被雪完全埋住了,高个子变成了矮个子,矮个子已经匍匐到雪地里了。大群的鸟饿得乱飞,喳喳地叫着。到了夜里,漫天的白光,亮得刺眼,如同白昼,却比白昼多了柔曼,一切都似真似幻,你觉得到了树跟前了,但树却在雪地里站着,弯曲的黑影子印在地上,像做水墨画。
1991年冬天,我躺在床上,听到门外有人在叫我的名字,这样的风雪夜,可有谁在唤?起床推窗,看到小秋穿着红色的滑雪袄,大围巾包着脸。旁边是紫竹,也是草绿半袄,米色围巾。我扯上一件大衣翻身出门,门外北风正紧,棉絮般的雪仍飘着,走呵,到公园玩雪去。雪在脚下清脆地响着,路上冥无人迹,公园里几位男诗人已经在打雪仗了,尖叫声一片。男女会合,大家兴味更高,孩子一样奔跑回旋,个个像疯子一样。最后大家坐在亭子里,为公园五桥一山一湖两亭起名字,有人说湖叫沉香湖,亭叫落红亭,桥叫听雨桥,山叫叠翠山。还有人说叫莲动湖,涧影桥,空翠山,听荷亭。争论了一会儿,倦了,依依归家。
又一日,去文联楼上找诗人作家聊天,这是我在油田破愁解闷的妙法,他们照例在那座楼上五楼清谈——那清谈无始无终,在我的感觉里,从我第一次去一直持续着,我的青春时代都消磨在无主题的聊天里。报纸摆在桌子上,杂志堆积成山,桌子上的茶正袅袅青烟,小秋慵懒地托着腮,出神地望着远方。而紫竹斜倚着正在专心看一本杂志,两位男诗人在对门的房间里高声谈论。我觉得这里的灰尘都是亲切的,对面的人走了进来,我们开始谈杜拉斯,苏童、余华、格非……
天色黄昏的时候,有人提着一篮子葡萄进来,聚会奢侈起来,果盘里装满了葡萄,紫黑色的巨峰葡萄晶莹剔透,酸甜可口,大家打开收录机,放起了邓丽君的歌,邓丽君的声音绵软甜糯,时间开始松软,每个人都开始微醺起来,有人唤着想喝一杯酒,我和另一个女孩主动下楼,沿着油田的小街,一家家地找葡萄酒,那时还没有后来流行的干红,只有民权葡萄酒和香槟酒。终于在一个小百货里发现了我们要喝的酒,一下子买了三四瓶,抱着上楼。进门大家都欢呼起来,香槟酒砰砰地响着,白色丰富的泡沫一层层地溢出杯子,音乐声音大得震耳,不知道谁带头跳起迪斯科,空气瞬间狂乱进来,大家吃酒的吃酒,吃葡萄的吃葡萄,聊天的聊天,跳舞的跳舞……最后,有人开始朗诵诗歌,是顾城的诗,等我们想起吃饭时,天已经完全黑透了,几个人的笑声充满了空寂的大街……。
1995年,红楼梦醒,曲终人散
1995年冬天很冷,一场雪跟着又一场雪,那个冬天发生了一件事情。木白突然宣布他要调到深圳了。他说这话的时候,我还正吃桔子,说完,我的嘴一直张着,眼睛瞪着,手里的桔子滚到地上了。他安抚着,又不是生离死别,以后还会经常见的。但几个人明显眼圈红了。继而怒气冲冲地质问,为什么不早点告诉,为什么临走才告诉?他仍然是不急不燥,慢慢地说了一些话。我们伤心欲绝,感觉像是他背叛我们而去,把我们丢在这个偏僻封闭的小地方,他去了南方的大城市,自己去享受去了。再有一周他就要走了,那日子突然像绑上了飞轮,快速地转动起来,我第一次听到时间的心跳声,卟卟地,比我的心跳还要快。
在木白的房间里,给我和小秋过了一个生日,我俩都是腊月生人,生日相差了十二天,连续说了几天惜别的话,感觉话都说尽了,大家默默地坐着,听着水在锅里唱着低沉的歌,音乐在墙角响着,是小提琴和大提琴的合奏,就像是十八相送,也似乎是长亭短亭,听得眼泪里热乎乎的。他走了,姐姐妹妹们以后将去往哪里呢?
木白要调走的那个冬天特别漫长,雪也下得特别大,他的走像蝴蝶扇动了翅膀,引起了大观园里每个人内心经久不息的风暴。全民经商如东风鼓荡,全中国安置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大观园里文学梦已经不再神圣,大家蠢蠢欲动。小秋和紫竹开了一家积香厨,青青和丈夫开了火锅店,陈红不再写小说,考了律师证,当上了律师,三个画家开了一家装饰装修店,诗人金麦子去经营书店了。只有写小说的蓝烟还守着书桌,寂寞地写着他的先锋小说。那些年的风花雪月,一地落红,犹如梦境醒来,只留下怔忡的惆怅。
后记:
1995年,木白调往深圳,后又调到北京任一家大型央企高管。1997年,小秋调往深圳,后调至北京一家大型出版社任社长。2000年元旦,紫竹独自北上北京,开始北漂日子,后在一家大型央企人力资源任高管,现任某干部管理学院副院长,培训师。1999年秋,青青考入兰州大学攻读文学硕士,后在甘肃日报、河南日报任财经记者。40多岁后专注写作,成了一名作家。陈红接连考过了国家律师资格证和证券师资格证,成为一名业界有名的律师。金麦子离开文联经营一家书店,后又调至油田宣传部,成为一名党的宣传干部。蓝烟仍然坚守《石油文学》杂志,寥落地写着小说,编着杂志。
本文选自《九十年代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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