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度・小说|甄明哲:美国,在鞋子里

美国,在鞋子里
文/甄明哲
从小丽丽就对美国有着无限的向往。丽丽热爱美国,据说那里有言论自由,还有一种叫做个性独立的东西。简直太棒了,丽丽想,有了个性这玩意儿,我再也不用听别人啰哩吧嗦了。
十八岁的丽丽爱上了美国,这是一件让人感到愤怒的事情。最愤怒人的是丽丽的父亲老金。他觉得这丫头走火入魔,简直丢尽了他的脸。对老金来说,丽丽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本来医院里查得好好的,是男孩没错,可生下来竟是个姑娘。要不然,他早把丽丽打掉了!老金那年算是彻底泄了气,摇摇头说罢了罢了,女娃也好,天生的小棉袄。我老金就当是两万块买了件棉袄穿。
这小棉袄便是丽丽了。两万块的罚金,是一个足以让人肉疼的数字。最理解老金的莫过于他的两个女儿,老大玉华和老二梦洁。生老大的时候,老金家里条件不行,玉华早早就嫁了人。按照当地的风气,凡是生女娃的,能上到高中就算不错了,早早结婚才是正经事。但如果谁家的姑娘上了大学,那可称得上是光耀门楣,祖坟上冒青烟的大事。干成这件大事的就是二女儿梦洁,她是本地唯一一个考上名牌学校的大学生。而且是女大学生。
梦洁,多么闪耀的名字。她是老金的骄傲,也是海盐镇的骄傲。梦洁已经大四了,是个漂漂亮亮的大姑娘,五官精致,衣着端庄,让人怎么看都觉得喜欢。有人说,梦洁长得像电视里的主持人,就是那个新闻联播的女主持!这话一讲出来,大家纷纷点头称是,说以前怎么没发现呢。从此以后,海盐镇的家长教训姑娘,总要拿梦洁做榜样,你怎么不跟人家梦洁学学。你看看她,浑身上下都长着正确性!而且是一种政治正确性!
相比之下,老金家的丽丽,就让人大跌眼镜了。初中毕业后,丽丽就在玉华丈夫家开的影碟店帮忙。后来老金想,这一步真糊涂,他老金晚节不保,全毁在这一步上。
最先发现苗头不对的是玉华。玉华是家里的老大,在管教妹妹这件事上,自然义不容辞。在这方面,她和梦洁态度一致。她对丽丽说:“丽丽呀丽丽,你真幸福,我都不知道有多羡慕你!”丽丽问:“我有什么好羡慕的?”玉华就说:“你看,生我的时候,家里穷,要啥没啥。现在呢,条件好了,你想要什么都有。你这个小姑娘,好好听爸妈的话,就是你最大的贡献。我真是羡慕死你了,你什么都不用操心,将来我养活你。就算我大姐没钱,你还有二姐呢。以后你二姐养活,你就好好照顾爸妈就行啦。 ”
“你别开玩笑了,那老头子,又脏又臭,要喜欢你们喜欢去。”
“你说什么?”玉华的表情像挨了一巴掌。
“他的嘴巴臭死了,我就没见过他刷过牙。”
丽丽淡淡地说。
玉华是个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姑娘。她向来是被镇里人交口称赞的。她有些不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看着眼前这个小妹妹,尖尖的下巴,清瘦的脸颊,淡淡的没有血色的嘴唇,一个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女孩,竟然讲出了这样的话?又脏又臭!她讲的是谁?生她养她的亲爹啊!又脏又臭!
玉华想起以往无数个日日夜夜,爸妈含辛茹苦,把她给养活大的场景。无数日子里积攒的复杂情感,一下子涌了上来。她伸手给了丽丽一耳光。这是她玉华长这么大第一次动手打人。
“你给我闭嘴,你都在说些什么?”玉华竟然找不到一个词,来形容她此时此刻的心情。但更令她意外的是丽丽的反应。
丽丽竟然笑了,她淡淡地一笑。轻蔑,冷漠,轻描淡写地化解了刚刚的一巴掌,丝毫不像一个正常的十八岁女孩。真是一点脸都不要。她站起来,两片嘴唇间轻轻地吐出一个词汇:
“Bitch!”
说完,丽丽就出去了,还甩了一下门帘,因此留在玉华视线里的是一张飘飘的白色门帘,上面绣着一对蓝喜鹊。玉华呆呆地坐在房间,她没听清丽丽讲得是什么。那是一个在玉华听来,又古怪又奇异的词汇。她心里隐隐约约觉得,这个小姑娘不好管,有什么可怕的事情要发生了。
三天之后,恐怖的事情果然发生了。
人们从小杜师傅的嘴里了解了事情的经过。
小杜师傅今年不到三十岁,中老年妇女的绝对偶像,是个招人喜欢的小伙子。据小杜师傅讲,丽丽是中午的时候来到理发店的。十二点的太阳有些火辣,他吃过午饭,嘴巴上飘荡着土豆鸡块的香味儿,正打算睡一觉。就是在那时候,丽丽推开了店门。
“我还奇怪,谁会在大中午的来理发,天气这么热。”小杜师傅是这么说的,来的都是客,他还是保持了非常高的热情。问丽丽想剪个什么发型。他的手艺是跟着远近闻名的老师傅杜宝泉手里学来的,对此小杜师傅非常自信。丽丽说她想染发。“我说当然可以,没问题,我知道现在的女孩喜欢漂亮,喜欢把头发染成红的黄的,就跟电影里一个样。我问她想把头发染成什么颜色。”
“深栗色。”丽丽说。
小杜师傅有些尴尬,他又问了丽丽一次。“不好意思小姑娘,你说你想染什么颜色?”“深栗色。”丽丽又说了一遍。小杜师傅这下挠头了。他还是头一回遇上这种事。他不好意思地搓搓手,“小姑娘你看,我这里各种颜色有的是,许多姑娘都是在我这染的。她们都染成金黄色,要么就是深红色,咖啡色。这三种颜色最流行的。你看,要不你染成这样?”
“你叫谁小姑娘。”
丽丽盯着小杜师傅。
“我怎么能跟bitch一样。”
小杜师傅这下愣住了。
“后来我反复给她解释,对不起,这小店确实没有她所说的那种深栗色,那可能得去县城才会有。他这里就只有金黄色,深红色和咖啡色,价格便宜,非常实惠,广受好评,况且你讲那个什么色栗子色,听起来跟咖啡色不是差不多嘛!”丽丽在小小的店面里转来转去,脸上始终保持着一种不屑的神情。最后,丽丽拍了拍手,“算了,看你这店不大,也就这点能耐。这样吧,光头会剃吧?”
“啊?会。”
“给我剃个,就现在。”
小杜师傅说,他当时差点笑了出来。
后来进店的是杂货铺里的王大妈,王大妈心情不错,她是领着自己的小孙子来的。当时她一进店,就被眼前的场景震惊了。她赶快叫来了隔壁的刘嫂。杂货铺是镇里人的重点社交场所,没一会儿功夫,街坊四邻都来了。大妈们指指点点,老汉手里的烟头惊讶地掉在了地上,伸着脖子往里看。小杜师傅的小铺子很快给挤了个水泄不通,大家都听说,有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剃光头!
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人群里有人说:咦,这不是老金家的女儿丽丽嘛?老金,哪个老金?那人说,还能有哪个老金啊?梦洁她爸!人群中发出一种恍然大悟的骚动。
“噢,噢,噢,你说的就是那个老金啊!”
啧啧啧,啧啧啧。人们纷纷议论起来。那声音复杂了,感叹、笑话、嘀咕、还有许多无法分辨感情色彩的声音。这些声音汇集起来,像一群黑色的乌鸦,在人们头顶上扇动翅膀,一边飞还一边叫。呱呱呱,呱呱呱,老金女儿剃光头。
乌鸦飞出了小小的理发铺,飞上了海盐镇的小街,掠过杂货铺,面条店,服装店和五金店,伴随着大妈们噗噗腾腾的脚步,最终深入到家家户户的院门和灶头。它们变成餐桌上的美味佳肴,塞进了海盐镇人的嘴巴,丰富了人们的味觉,刺激了他们发达的想象力,让他们眼睛发亮,喜笑颜开。乌鸦落满海盐镇。在这天下午,所有的人都知道了,老金,那个家里出了本镇唯一一个女大学生的老金家,小女儿剃了一个光头!
当然,这声音很快飘进了老金的耳朵里。
牌打了整整一夜。一个愉快轻松的夜晚,老金赢了三百块,浑身都轻飘飘,仿佛充满了力量。坐在他对面的老王,输得脸色发白,嘟嘟囔囔,一副窝囊相。老金勉强绷着脸,到底没笑出来。真叫一个舒坦。
好啦,时候不早啦,该回家吃饭啦!
走在路上的时候,有什么不对。老金总觉得浑身不自在。他最初是在经过小卖部的时候,察觉到的。小卖部围着几个婆媳,嗑瓜子,剥花生,叽叽喳喳地讲着什么。看到老金,女人们停止了讲话,把目光聚焦在他身上。几个女人都在笑,不出声地笑。她们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笑。
老金弄了个大红脸。怎么回事?老金暗暗想,他朝自己脸上偷偷地摸了一把,奇了,也没有纸条啊?难道身上有什么东西,老金赶紧打量自己。他脚上穿着黑布鞋,下面一条黑布裤,上身一件白大褂,这是海盐镇人最常见的打扮,没有问题。可能是自己多心了。女人家,多嘴多舌,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但冲他笑的人越来越多了。今天海盐镇不像往日,家家门口都聚集着几个人。有女人,也有男人,一见到他,脸上都要露出暧昧的笑容。那笑容高深莫测了。很快,隐隐约约,老金觉得背后凉飕飕,无形中有人伸着手指,指指点点。那感觉一定错不了,一下一下地,透心凉。等他回头,一个人都没有,奶奶的,简直像中了邪。
他老金什么时候受过这种窝囊!肯定是出了什么事,老金他可不是糊涂人。渐渐地,他脚步越走越快,近似于小跑。离家越近,人逐渐多了起来。远远地,老金看到了自家院子,围的人可真不算少。糟了,老金心里一惊,到底是出事了!他赶紧跑进了屋里。玉华在堂屋坐着,一看到他,声音里全是哭腔:
“爸,你去哪儿了,你怎么才回来!”
“出了啥事?”老金顾不上自己喘气,两只眼睛看着玉华。
玉华是个要脸面的人,她抬眼看了看满屋子的人。大家都在等着玉华,等着看老金笑话。老金肚里的火气一下子上来了,走!都走!老金把人全轰出了屋。他关上房门,到底出了啥事?
玉华站起来,又坐下,想了想又站起来,给老金倒了一杯水。“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先把水给喝了。”老金说:“你讲!”玉华说:“爸,先喝水。”老金一摆手:“你讲!”玉华只好低着头,小声说:“爸,是丽丽。”
从头到脚,老金的身体开始发抖。一股恶气在他胸口窝着,越聚越多。他把这口气生生咽了下去。额头上的青筋全都凸了起来,像熟透的瓜瓤,一根一根的浮在上面。半晌,老金伸出了手,像是在摸索什么东西。玉华赶紧扶着他,想让他坐下。但老金站着不动,他固执地站着,像一头发怒的老牛,一只手掌伸出来摊开:
“鞋。”
“爸。”玉华叫了一声。
“鞋!”老金的声音变得非常凄厉。
“你又不知道她在哪儿?”
“鞋!”
玉华只好顺从,她从里屋拿出了一只鞋。一只白色的旧鞋子,没有鞋带。橡胶鞋底,反射着坚硬的色泽。老金抓上鞋,走出了门。他没有留意到玉华被他的力量带倒在地,趴在门槛上,看着他。他也没有注意到,玉华竟然流了泪,泪珠子扑落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和一朵一朵的梅花一个样。
海盐镇面积不大,往东几里,就到了一个长长的海湾,镇里人都叫它礁湾。整个海湾遍布礁石,不能通船。和别的镇不同,海盐镇人绝少出海打渔。礁湾环抱着大洋,像锁一样牢牢锁住了海盐镇。
目之所及的浅海地区,许多礁石浮出水面,退潮的时候,便显露出狰狞可怖,变化莫测的形状来。零零碎碎的杂物,在海水中浸泡着,堆积着白色的泡沫。那是顺着海流漂来的垃圾。海盐镇的老人,经常在这里挑拣,能捡回不少有用的东西,塑料瓶、泡沫板、木桶和塑料壳。老人们说,这股洋流,能一直通到大海的对面。
礁湾是女孩丽丽的秘密所在。
女孩丽丽依然记得,自己第一次在屏幕上看见美国女人的场景,那是梦洁考上大学的时候。她还只是个沉默寡言的小姑娘,蹲在放映机旁边,惊讶地睁大眼睛,看着幕布上的一幕幕场景。放映员的手里夹着香烟,呛得她一阵一阵咳嗽。机器格拉格拉地响个不停,梦幻一般地不停转动。从那神奇的机器里,投射出一道浓缩了一样的光芒,打在那块绑在两棵樟树上的灰布上。一个女人,美国女人,对着镜头,一下子脱光了衣服……观众里出现了骚动,丽丽只觉得脑子里突然轰的一声,有个声音在说:
美国女人就长这样?
她的目光再也不能从那女人的身体上挪开。镜头只有短短的三秒钟,但在丽丽的印象里,仿佛有三分钟那么长久。她屏住呼吸,像喝水一样盯着美国女人的金发,脖颈,肩膀,胸部,乳头,肚脐……真是太美了。丽丽甚至能闻见美国女人身上的香味儿,牛奶那样香喷喷,散发着金黄色的味道和色泽,朦朦胧胧,让人心底潮湿。美国女人的胸口,一块硕大的,蓝色的宝石,闪烁着璀璨的光芒。在这虚幻的三分钟时间里,周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只有放映机格拉格拉的转动声和吞咽口水的声音。吞咽声出奇的大。
半晌,人们从梦幻中苏醒,响亮的耳光和恶毒的咒骂在黑夜里纷飞。那是海盐镇女人们的巴掌落在了自家丈夫的脸上。
电影一连放了三天,来的人却越来越多。三天时间里,那艘叫泰坦尼克的铁家伙断了三次,那个叫做杰克的美国男人死了三次。但丽丽和所有人都在等待着那个美国女人脱光衣服的三秒钟。为了那三秒钟,多少海盐镇的女人拧了自己老公的耳朵,多少男人又摸了寡妇的屁股。
美国女人!美国女人从此留在了海盐镇人的餐桌上,还出现在墙头和茅厕的土墙上,足足停留了一个月。最先反应过来的人是玉华的丈夫,他是个聪明的家伙,曾经去南方的工厂里打过工。很快,玉华丈夫就开了一家影碟店。他不但租影碟,还顺带推销VCD。丽丽就是在那个时候,帮忙去看店的。
几百张光碟!几百张光碟摆在女孩丽丽面前了。十二岁的丽丽,已经懂得许多道理了。她那颗女孩的敏感的心,像突然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仿佛天底下所有的秘密都在这儿,在这一张一张的光碟里。而这个秘密,只有丽丽知道。
她像把碟片整整舔了一遍。在那些年里,女孩丽丽看了那么多电影。有《茜茜公主》,《廊桥遗梦》,有《杀死比尔》,《天生杀人狂》,有《终结者》,也有《蝙蝠侠》,还有《低俗小说》和《落水狗》,关于美国的一切电影,她都想看看。她渐渐知道了美国人早上起来要喝咖啡,喜欢开着汽车满世界跑,跟他们这的人大不一样。她知道那里的人们正过着一种她永远想象不到的生活,而她永远无法企及,一辈子只能呆在这个小小的礁湾。
女孩丽丽开始不满意了。
她最先学会的竟然是骂人。她记下了电影上,美国人骂人的各种词汇。除了btich,最称丽丽心意的是fuck。海盐镇骂人,多用动词,干,日,诸如此类。自从看了美国电影以后,丽丽再也看不上了这些土里土气的词汇了。她觉得电影里的要过瘾多了。
在丽丽看来,fuck比日好听。
她更不满意自己的衣服。她看着自己脚上的红色塑料拖鞋,土黄色的大裤头,扁扁平平的身材,真是可怜。和美国女人一比,自己这副德行,像什么话!丽丽简直要哭出声来。
海盐镇只有一家服装店。每月两次,在镇前的小街上,会有一次小小的集市,全是些土里土气的货色。海盐镇人穿衣服,向来是以别人为准的。别人怎么穿,自己也得怎么穿,讲究的是一模一样,和和气气。许多年来,男人们几乎统一了着装,女人们的衣服虽然颜色多些,但样式只有那么几款,扣子要扣到脖子去。在海盐镇,要想穿件与众不同的衣服,也是得吵得脸红脖子粗的。只有那些在外面打工的年轻人,才有机会穿的时髦一些。
丽丽不想央求自己的姐夫。那是一种耻辱。丽丽认准了镇里的小五。小五那时候在打台球。有人戳了戳小五的胳膊,“喏,有个妞找你。”这妞就是丽丽了。
小五是个身材清瘦的年轻人,他光着上身,露出排骨一样的两排肋骨。淡淡的胡茬扎在他那白净的脸上,显示出旺盛的精力。他的两只眼睛又细又长,亮亮地闪烁着光芒。他看着丽丽:“我认识你,你是老金家的丽丽。”
丽丽不接他的话,直接问:
“你在厦门打工?”
“有什么事?”
丽丽犹豫了一下,说:“你能不能给我捎两件衣服?”
“衣服,内衣还是奶罩。哈哈哈。”周围人哄一下全笑了。小五也笑了。丽丽瞪了他们一眼,转头就走。没想到小五拦住了她。“你往哪儿去?”丽丽问你想干嘛?小五笑笑:“不干嘛,你有钱么?”丽丽说:“有,好几百,不够我再找。”小五坏坏地一笑:“晚上你去水塘那儿等我。”
水塘黑黢黢的。小五来的时候,丽丽已经等了半天了。小五穿着件白衬衫,嘴里点着一根烟。一只灯泡照射着水塘,照亮了小五那忽明忽暗的脸。小五见到丽丽,脸上流露出惊喜的神色。他嘿嘿嘿地笑了起来:“那么紧张干嘛,坐。”丽丽坐了下来。她的态度是严肃认真的。“你到底能不能买到衣服?”“你有多少钱?”小五问。“五百,够不够?”小五嘿嘿一笑:“你想要什么样的?”
“美国的,别的我不要。”
“哎呀,美国的,那可贵呢,五百块哪儿够?”小五的声音有些惊讶。他的手轻轻放在了丽丽的肩膀上,从后面笼住了丽丽。丽丽浑身颤抖了起来,她感觉到小五细长冰凉的手指,伸进了自己的衣服。
“你比五百块值钱多了。”
他一下把丽丽按在草地上,像狗一样爬在她身上,上下拱动。
一瞬间,丽丽竟然想起了电影上的情节。小五细长的手指,冰凉光滑,蛇一样在自己的衣服里攒动。她的脑子里全是冰凉凉的白色……她开始呕吐起来。
“你干什么!”小五惊叫起来。但已经晚了,丽丽呕吐不停,满身都是。令人作呕的味道在空气中飘散开来。小五也忍不住呕吐了起来。
“滚!婊子!”
“滚!做梦去吧!还想跟美国人学!”
“你知道哪儿有你想要的东西吗?我告诉你,礁湾!”
“哈哈,你个垃圾女人!去礁湾捡垃圾吧!”
第二天,女孩丽丽真的在礁湾捡到了一双美国鞋。
礁湾,没有鱼的湾,垃圾湾,一个臭烘烘的死湾。现在,女孩丽丽又一次站在了这里。在此前的岁月里,丽丽就时常来到这个小湾。那是她被家里人数落,一个人无处可去的时候。她经常朝着大海眺望,让清澈的海风吹过她的头发和身体,带走她的一切烦恼。
但在今天,礁湾有了不同寻常的意义。展现在她面前的,是一片奇异的,崭新的,充满希望的景象。仿佛她第一次来到这里,站在这片小小的沙滩上,往对面眺望。远处,乌蒙蒙的天空和青灰色的海面融为一体,一条模糊的,令人心碎的交界线。天和海仿佛两块巴掌,把丽丽扣合在这边的世界里,让她看不到彼岸。
彼岸,那就是美国了吧。
女孩丽丽开始了寻找,她的眼光落在海水里一件件漂浮的东西上,一件都不肯放过。她知道,自己是有希望的。她早就听说,五保户王奶奶在这里捡到过不少好东西,篮球,皮鞋,甚至捡到过一台坏掉的电视机!虽然没人知道,电视机究竟是怎么漂来的,但那玩意儿现在还摆在王奶奶家的堂屋,端端正正地摆在那儿。
她找了整整一天,只有塑料瓶、碎木块和罐头壳。除此之外,全是一些零碎东西的残片。她几乎要放弃了。天色已经不早,海面开始发暗,变成黑汪汪,油乎乎的一潭东西。筋疲力尽的丽丽瘫倒在沙滩上,眼神没有了神采。她看着礁湾,就像看着一个令人绝望的漩涡。就是在那时,她眼睛一亮。
丽丽说,鞋是踩着海面漂来的。
不是漂,不是浮,而是踩。那双鞋端端正正地踩在平静的海面上,随着柔和的波浪,安静地起伏。丽丽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她坐起来,在胳膊上擦拭了自己的眼睛,然后重新睁开,真的!她甚至能看到鞋子上,那个漂漂亮亮的五角星。五星不是红色,而是一种深蓝色,五角星周围,甚至有英文字母。丽丽她见过,她见过电影里那个叫史密斯的黑人,穿过这种样式的鞋子!一双美国鞋!
正是退潮的时候。鞋子正在远去,仿佛踏着迈克杰克逊的太空步,正在平行地往后移动,马上就要退回到线的另一端,退回到美国去了。丽丽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她从沙滩上跳下来,奋不顾身地跳进了海里,拼命游去。她知道自己一定能追到的,那是上天赐给她的礼物。她一边游,一边哭。
礁湾平静的海面下,是崎岖嶙峋的礁石。她能感受到脚趾一阵一阵的阵痛,仿佛被剪刀给捅了。她时不时地,把头露出水面。在黑色的,咸涩的海水中,那双鞋还在。
鞋子就在眼前了。丽丽的手指,穿过温柔的海水,抓住了它,仿佛一下子抓到了美国。她浑身上下一个激灵。她抓住了,她抓住了美国!美国就在鞋里!
大海传递着苦涩的味道,丽丽分不清海水和眼泪的区别。
那天,海盐镇人都见到,一个湿漉漉的女孩,捧着一双鞋子走回了家。她走得那么急,那么快,一边走,一边落泪,看上去伤心极了。她就是老金家的女儿丽丽。女孩披头散发,衣衫不整,裤子上全是泥沙。她的两条细瘦的腿上,血肉模糊。脚掌看上去已经完全烂掉,鞋子不翼而飞。
丽丽不知道,家人已经找了她半天了。
老金的身影出现在正逐渐消退的残阳里。丽丽露出了一个开心的笑容。她的眼泪和鼻涕涂抹在脸上,在老金和周围人的眼里,那是一个面目狰狞的笑容,看上去竟和疯了一样。
“看,爸爸!”她把手里的东西捧起来。“美国鞋!在礁湾找到的!我亲眼看见,它从海里面飘过来……”丽丽讲的很快,她一边喘气,一边讲。
老金的鼻子皱成了一团:“什么东西?这么臭。”他眯着眼睛,仔细地看了一下丽丽手里捧着的东西:“这是什么,啊,你怎么捡了双破鞋!”
老金把丽丽一脚踹在地上。
“要不要脸!要不要脸!破鞋,破鞋!小小年纪就捡破鞋!”老金抡圆了胳膊,对着丽丽的屁股,狠狠地抽打。鞋子抽打在少女光滑的屁股上,声音显得格外娇嫩,清脆,嘹亮。老金一边抽,一边厉声训斥:
“美国!美国!美国!你再敢提美国,我不打死你这畜生!”
海盐镇人纷纷让自己家的孩子们聚拢过来。他们指指点点地告诉自家孩子,看看,看看,看看人家老金是怎么教育孩子的。你们好好看看,这才叫做教子有方!海盐镇的家长们那天猛然醒悟:正是老金的鞋底,不,美国的鞋底,让老金培养出了像梦洁那样优秀的人才。
暮色温柔,海盐镇的空气里飘荡着饭香,所有的一切都预示着这是一个安宁、美丽、梦幻一般的夜晚。夜色如水,清风阵阵,海盐镇人聚在一起,光顾了少女丽丽的屁股。那两块白净的屁股,在黑暗中被美国鞋抽得发红,发紫,就跟那逐渐暗下去的天色一个样。
丽丽被关在屋子里。老金讲了,拉屎撒尿都不准她出来,直到她头发长出来为止。为此,老金气得生了病。病床上的老金瞪着眼睛说:“玉华,这影碟店,必须得关了,别忘了家门上的四个字!”他指的是清白家声四个字。玉华敢不听话么?所有的光碟,送给了镇里的人。曾经在海盐镇红火一时的店,就此关门大吉。
玉华伤心地落了泪。她不明白自己的这个小妹妹怎么了,怎么这么不听话,让他们一家人操碎了心。她又不敢把这消息告诉梦洁,一切都是她自己扛着,默默地忍受下来。她早起贪黑,一边给老人煮药,一边给全家人做饭。但这一切她都觉得是应该的,当儿女的,就得有个当儿女的样!丽丽怎么就不明白呢!
玉华想,妹妹这是心病,得治。一有时间,她就苦口婆心地蹲在门口,掏心掏肺地教育丽丽。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心思,一定要把这个妹妹从悬崖边挽救回来!得给她扳回到正道上!还得给她补补身体,女人家,营养全在头发上,这是重中之重。家里人全倒下了,玉华她可不行,谁让她是老大呢!玉华起了个大早,割肉,切菜,炖汤。都是正宗的滋补鲁菜。从小玉华就是这么伺候爹妈过来的,中午,热气腾腾的菜摆满了一桌子,这就有了生气,有了几分热闹。
玉华想,罢了,反正老金也在床上,干脆这顿饭,让丽丽出来吃,整天关在屋子里怎么行!她悄悄地走到丽丽门前,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听听。随后,她轻轻地敲了敲门,用尽量柔和地声音喊道:
“丽丽,吃饭啦!”
门后面安安静静的,没有一丝声音。玉华心想,这丫头,还生气呢!她掏出钥匙,打开了挂在门外的,硕大的一把门锁。大锁分量十足,钥匙插进锁孔,发出了令人惬意的音节。那一瞬间,玉华觉得自己打开了一个心结。她知道自己一定能挽救丽丽,挽救她这个执迷不悟的小妹妹。她猛地一下拉开门,让中午的阳光都照射进了房间里。她觉得愉快极了:“丽丽,叫你吃饭呐!”
一股清爽的海风扑面而来。
门对面的墙上,原本被封死的窗户打开着,穿堂风从那里凶猛的灌进来,吹乱了玉华的发梢。房间里空无一人。明亮的阳光中,无数细细的灰尘飘洒,浮荡,漫游,像无数活生生的,细小的生命。那些都是尘埃,它们在这温暖的阳光中静寂地飞舞,仿佛在大海里漫游。阳光也落在了玉华的发梢,额头,和脸颊上。
玉华跌坐在地上,尘土很快覆盖在她的身上,那是丽丽留给她最后一丝,无力的、疲倦的、温暖的安慰。
丽丽是在夜里出走的。
晚上,她听见有什么动静,从窗户那里发出来。声音很有节奏,像是抠木头。从窗户的缝隙里,洒落进些许光亮。丽丽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但很明显,有人在外面。很快,声音越来越大,窗外的木板松动了。一下子,一束光亮照了进来,照进了房间。木板留下的空隙里,出现了一个人的面孔。那人轻声喊道:“丽丽,丽丽!”
那是小五布满汗水的面孔。
三天以后,女孩丽丽的脚踩在了厦门的沙滩上。
没有礁石,没有垃圾,没有捡垃圾的老婆子,只有一条拉伸至无限的海平面。海水也不是灰蒙蒙,青森森的,而是令人心碎的海蓝色,就和泰坦尼克号那颗海洋之心一样蓝。这里的天空,也是那么高,那么蓝。白色的海鸟在海边飞翔,仿佛上帝的邮差。
“你往那个方向看,看到没?”小五给丽丽指了指,丽丽随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有时候,能看见那边的岛,那里是台湾。台湾你知道么?人们都说,你要是去了台湾,去美国就方便多啦!”
“为什么帮我?”丽丽问。
小五穿着白色的衬衫,脸上的皮肤依旧那么雪白。胡茬一根一根的扎在下巴上。他的眼睛依旧眯缝着,笑容亦正亦邪。“说实话,挺佩服你这么干。”小五摸了摸丽丽的光头,那模样像是在摸自己的妹妹。“我早就烦透海盐镇了!”小五说。
丽丽脖子一个激灵,但没有反对。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对待她了。小五的手掌非常温暖,有种热量从那里散发出来。上次和小五在水塘边闹翻,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情了。小五说:“你不用怕,我帮你。”
丽丽犹豫了一下:“往后怎么办?”小五的面孔逐渐变得严肃起来,
“你听说过偷渡吗?”
“偷渡?”
“对,就是偷渡。你知道吗?这儿的人和我们北方不同,个个都想往外面跑。你在海盐镇被人笑话,在这里却不会。我认识一个人,他们家是船老大,只要有钱,就可以想办法偷渡到美国去。你不想去美国吗?你想象过吗,到了美国,你可以在那里做工,给美国人按摩,洗脚,只要别被发现,呆上个几年,你就是美国人啦……”
“那得多少钱?”丽丽问。
“你总会挣到的。”
在海盐镇女孩丽丽的心里,重新燃起了一枚小小的火苗。这火苗虽小,微弱,但却是一点点希望。小五说的没错,这里压根没人笑话丽丽,说女孩家怎么剃了个光头。反倒有许多人夸奖她,说这女孩真有个性。同样是海滨,这里和海盐镇多不一样!丽丽找了一份工作,在一家旅馆当清洁工。她和小五一起租了一间房子,在这里安顿下来。
很快,丽丽拿到了第一笔工资,两千块。
“想买什么?”小五问。
“鞋,美国鞋!”丽丽想也不想。
十八岁的丽丽,永远忘不了她第一次穿上美国鞋时的情景。那不是普通的鞋子,而是她梦想中的鞋子。
一双真正的美国鞋。
不是捡的,不是偷的,不是假的,是一双真正的、美国牌子的运动鞋。在厦门最大最繁华的大商场里,丽丽见到了她梦想已久的鞋子。之前,她在电影里,在梦里,幻想过无数次,想象着她穿着这双鞋,像一个普通美国人,走在纽约或者曼哈顿街头的场景。现在,她终于亲眼见到了。
那么多漂亮的鞋子,在灿烂的灯光下,一直摆到天花板上。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全是美国的味道,金钱的味道,那感觉真是太棒了。她可以穿她想要的任何一双。没有人指指点点,说三道四,再也不用担心有人拿鞋底抽她,再也不用担心,被人关在屋子里。穿上鞋子的一霎那,她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叹息,整个身体松懈下来。仿佛整个美国都穿在了她脚上。丽丽抚摸着鞋子上鲜明的字母,觉得这一切都值了。美国,就在她丽丽的鞋子里。就算她去不了美国,能有这双鞋,也值!
鞋子花掉了工资的一半。在厦门长长的沙滩上,丽丽穿着新鞋子漫步。沙滩上,人来人往,没有人注意到这个普普通通的女孩有多么开心,没有人知道在这个女孩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些都无所谓,温暖的海风吹拂在她的身上,仿佛这不是厦门的风,而是美国的风。小五笑话丽丽不止一次了。他问丽丽:“还想买什么?”
“多了!”丽丽笑着说,这大概是她这辈子第一次笑,第一次这么大声地讲出自己的想法。“美国的一切我都想要!你看过电影吗?那种白色的,木头做的房子,有白色的窗户和白色的门,房间里放着单脚沙发。还要有一个壁炉,能烧火的那种。还要有车,蓝色的,就像电影里最常见的那种。房子前面,要有一大片绿色的草坪,每个星期都要修剪;要有那种突突突直响的,人可以坐上去开的剪草机。还要有狗,两条金色的,长毛的大狗,跟在我后面跑,草坪上,可以晾晒白色的床单。我最喜欢那床单。草坪外面,还要有白色的、木头的栏杆,矮矮的,插在草坪上,特别好看……”
丽丽越说越多,她简直停不下来,讲着讲着,没有颜色的眼泪没有声音地从脸颊上流了下来。她哽咽着,小声地问:
“这些全都是假的,对不对?”
在柔和的海风里,小五不知所措。
银灰色的雾气笼罩了大海。
甲板上,人们用毯子包裹全身,冻得嘴唇发紫。马上就天就要亮了。周围静悄悄的,能听到发动机的轰鸣和海浪的喘息。丽丽裹着毯子,在一个角落,蜷缩成一团。在她的周围,躺着和她一样的穷苦人。他们都在休息。
突然,有人大喊一声:“看,美国——!”所有人都站起来,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伸出了手指朝一个方向指去,喉咙里发出音节不清但是激动人心的声音:“啊,美国——!”海盐镇女孩丽丽,站在甲板最高的地方,极目眺望。在远方,自由女神举着火炬,出现在海雾里……
这场景,丽丽幻想过不止一百次了。
那大概是丽丽最开心的几个月。她努力工作,一点一点攒钱。她相信,只要自己存够了钱,就一定能坐上那艘开往美国的船,就和电影里一样。至于去美国之后该怎么样,她才不管。一定会有办法的,问题是,先到了美国再说。她把海盐镇人彻底抛在了脑后,几乎从不去想,她走后,老金会怎样,她的大姐玉华又过着怎样的生活。对于丽丽来说,最好把这些人全忘掉,彻底消失才好。
七个月后,玉华站在了丽丽面前。
“丽丽,真反了你了。”
玉华冷冷地说。她坐在丽丽的小房间里。在她身后,站着一男一女两个陌生人。让丽丽害怕的是,两个人都穿着制服。丽丽下班回来时,玉华已经在房间里了。她完全不知道玉华是怎么找到的这里,又是怎么进的房间。房间几乎给翻了个底朝天。桌子上,自己几个月来存的几千块钱,静静地摆在那里。看到钱,丽丽哭了起来:
“姐,你要干什么……”
玉华仿佛没注意到丽丽的哭声。她冷冰冰地看着丽丽,仿佛在看地上的乞丐。从头到脚,玉华焕然一新。丽丽一进门就注意到了。玉华穿着一件她从来没有见过的衣服,脖子上挂着一条金项链,两只耳朵上各有一只金耳环。就连手腕上,都带着金镯子。一个金光灿灿的玉华。玉华端坐在椅子上,她低头喝了一口水,清了清嗓子,开口讲道:
“丽丽啊……”
她把水杯重新放在桌子上:
“你真是让人操不完的心,我是你的家人,我管你,天经地义,还能让你飞了天了?你想想,我要是不管你,你岂不成了没教养的人家出来的孩子?咱们是没教养的人家吗?让人说了多少闲话!咱爸都被你气成什么样了,不孝啊你。你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事?我说过多少次,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老老实实地,身在福中不知福,糊涂啊你。你得老老实实地听话,你到底懂不懂啊?”
玉华使劲儿地用手指戳丽丽的脑门,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到底明不明白,无论你跑到哪里,风筝线都在我们手里,牢牢的,你趁早断了念想!”
当天晚上,丽丽坐上了回家的火车。她拼命地挣扎,中途想两次想跑,但两个穿制服的家伙,显然不是吃素的。在登上火车的最后一霎那,丽丽哭喊着:“我还没跟小五说一声……”玉华不耐烦地讲:“小五,我不把他送进去算是好的了!”
“对了,你还不知道,你二姐结婚了。”
玉华在路上告诉她。“她现在就在家,你还不知道,梦洁这姑娘真真好福气,嫁了个那么好的人家!现在,咱们家都变了样。不说了,你去看看就知道了。”玉华脸上洋溢出幸福的微笑来,丽丽终于找到了那些金项链,金耳环,金镯子的原因。她麻木地问道:她嫁给了谁。玉华捂着嘴笑:“嫁给了县长的儿子!据说她们俩是在香港认识的,你说巧不巧……梦洁真是个好孩子,丽丽,你能有她一半优秀,就不错了!”
四天后,海盐镇女孩丽丽,重新回到了海盐镇。
那是个明媚的上午,阳光晴朗,柔和,像水一样洒在房子和树木上。丽丽又重新走在了海盐镇的路上。她暗暗在心里告诉自己,没什么,不要怕,别忘了你有一双美国鞋呢!女孩丽丽低头看看自己的鞋子,已经几个月了,它们还是那么干净漂亮。只要有了这双鞋子,丽丽她无论走到哪里,都不怕!到了到了,玉华说:“到家了!丽丽,你看!”玉华开心地指给丽丽看。
丽丽抬起头,看到了一种前所未见的景象。
阳光倾泻在屋顶上,闪烁着白花花的光,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睛,带上了许多梦幻般的气质。屋顶像一个大斜坡,从最高的地方倾斜下来,像童话世界里的建筑。在斜坡之下,有一扇小小的窗户。那是一间阁楼,窗户里还挂着粉色的窗帘。斜坡的另一侧,有两排高挑的,白色窗棂的窗户。每一扇窗户都干净明亮,看上去非常洋气。墙壁是红褐色的,就和电影里一个样。一幢三层高的大别墅。
隐约可以看见一个花园,在房子的另一边。透过婆娑的树影,巨大的游泳池泛着蓝色的光芒。从那里传来了女人嬉戏的声音。从整栋房子的前面开始,绿色的草坪整整齐齐,一直延伸到丽丽脚边。草坪上,晒着白床单,空气里飘荡着洗衣粉的香味儿。一排低矮的、白色的木栏杆,把这所有的一切都围了起来。
丽丽甚至不敢用手去触碰那些白栏杆。
“这是什么?”丽丽的声音仿佛不是自己的。“这是什么?”
“傻丫头,这是咱们家啊!咱们的新家。”
咱们的家?丽丽呆呆的,她被玉华推着,进了房间。丽丽看到摆着皮质沙发的客厅,那里甚至有一个壁炉。脚底下是木质的地板,散发着好闻的味道。穿过长长的走廊,丽丽来到一个四面都是玻璃的房间,透过玻璃,可以看见花园中的景象。丽丽在碎花图案的沙发上坐下来。玉华说:“你等着,我给你倒杯咖啡,看见梦洁没?我去叫她。”但丽丽完全没有注意这些了,她摸着自己身体下面的沙发,看着周围的一切场景,看着这些家具,看着那游泳池,不敢相信这竟然是真的。
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在她的脑子里响了起来,仿佛一种回音,不断地在她脑海中回荡,让她无法分辨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这是怎么回事,这些人,他们不是讨厌美国吗?他们不是最痛恨美国吗?他们怎么突然全都用起了美国的东西呢?他们怎么把房子修得跟美国人的一样呢?这究竟是怎么了?丽丽想不明白。
嗡嗡嗡,嗡嗡嗡,丽丽被脑子里的声音折磨得流下了眼泪。她搞不明白,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唯有哭。突然,她注意到自己脚上的鞋子,那双真正的,美国鞋子。看到她,丽丽擦干了眼泪,她告诉自己,丽丽你不能哭,他们有美国的房子怎么了?我还有美国鞋呢!是我最先发现的!只要有了这双鞋,我就什么都不怕。丽丽她擦干净眼泪,调整了自己的呼吸。没一会儿功夫,老金家的骄傲,海盐镇人的骄傲,海盐镇最优秀的人材梦洁,走进了房间。
梦洁。
她穿着一件淡紫色的衬衣,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她脸上的微笑,显示出她那受过高等教育的良好教养。她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香味儿,闻起来非常优雅。她落座时优美的姿势,以及端咖啡时非常讲究的动作,处处流露出让人可以指点一二的正确性。这就是优秀啊,果然不同反响。
梦洁的脸上,长着正确性的额头,广受好评的眼睛,和被人啧啧称赞的嘴巴。现在,梦洁用她那双优越的眼睛看着丽丽。丽丽被她的眼光逼迫得低下了头。
“我……”
“你错了。”
“我觉得……”
“你又错了。”
“我不想……”
“错了,你又错了!”梦洁笑了起来。“妹妹,你还真是个小孩子!”
丽丽地下了头,不再讲话。片刻,她犹豫着问道:
“听说,你嫁给了县长的儿子?”
“对!”
梦洁把脸扭向另外一侧,像是把脸藏在了自己深栗色的头发里。她在干什么呢?丽丽想。丽丽把身体倾过去看,她惊讶地发现,梦洁竟然在笑,她笑得是那么开心。那张充满正确性的脸正在逐渐涨大、扭曲、变形,仿佛嘴里塞了一只衣架。梦洁把脸藏在头发里,好不被丽丽发现。仿佛一提到县长的儿子,她就开心到无法自制了一样。她笑得都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了。
丽丽有点目瞪口呆,恍惚间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半晌,梦洁终于转过了脸。她的脸上,显示出惊人的正常。她慢慢地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语气显得随随便便,非常平淡:
“对,我们还出去旅游了呢。刚回来没几天。”
“你们去了哪里?”
“我们去了全世界。那时候我们在香港,买了两张歌诗达大西洋号的船票。第一站是西贡,穿过马六甲海峡,到了新加坡,那是个非常无聊的城市,无非干净些罢了。科伦坡,到处都是赌场。后来船进入了地中海,希腊的圣托里尼,梦境一样的城市,一切全都是白色的,埃及、意大利,法国的马赛,西班牙的巴塞罗那……这些地方,我们都去过了。地中海真是我见过最漂亮的海,蓝得像上帝的眼泪。在欧洲,我们停留的最后一个地方是冰岛。可惜的是,没有见到极光,离开冰岛后,我们去了美国。”
“美国?”
“对,美国。我们先到了纽约,在美国的东海岸。那里真是繁华,热闹,最悠久的美国城市,有吃不完的龙虾。白天的时候,我们去了时代广场,吃了著名的潜艇三明治。第二天晚上,我们去百老汇看戏,那天晚上演的是《美女与野兽》,真是太棒了!从东海岸开始,我们逐个去了美国的各个港口。华盛顿、奥兰多,最后一直到迈阿密,那是全美国最温暖的海港了。白天我们就游泳,逛赌场,晚上则去最高级的俱乐部听爵士。把所有该玩儿的彻底玩了一遍。在最后一个港口,那天,我发现了一个问题。
所有该玩儿的东西我都玩过了。丽丽,你能明白吗?那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厌倦,仿佛整个美国,再也没有能让我感兴趣的东西了。在迈阿密长长的海滩上,我晒了整整两天太阳,什么都不干。我的意思是,游泳,接着睡觉,就那样过了两天,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丽丽?你怎么不说话?丽丽?”
丽丽一直在抠手指。梦洁惊讶地问:“咦,这是美国鞋?你穿了一双美国鞋!”
丽丽赶紧把鞋子缩回去。梦洁笑了。
“在美国,只有最穷最贱的人,才会穿你这种鞋。”
丽丽低着头,没有讲话。她看着自己的鞋子。她知道,自己往后要生活在一个可怕的噩梦里了。
一个纯正的、美国式的噩梦。
作者简介:
甄明哲,河南漯河人,90后,河南大学外国哲学在读硕士。师从著名作家刘恪,曾发表短篇小说《苏州河》、《红塔山》、《在湖的另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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