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封丘陈桥，我遥望宋朝

文/蓝月光

我去封丘，便想到著名的陈桥走一走。

车近陈桥，地势越来越开阔。旷野里有了团团簇簇的芦苇，极目四顾，不着边际，风光漠漠，竟有了些天苍苍，野茫茫的味道。两边的村落人家也疏疏朗朗，院落阔大，莫不仍有千百年前王气的遗存？即使沿途村庄的名字也是那么不同：凤凰台，多么美丽的名字，陈桥是龙兴之地，当然要有凤凰相随，这凤凰台村就是栖凤的处所吧。獐鹿市，又是多么大气，一个小小的乡村竟然敢称为市。前方不远，一方青黛色的古镇就出现在眼前了。它横卧在天地的尽头，像一尊威严的佛，一个雄壮的狮。村头有一座青石桥，桥头端踞一对麒麟，高而瘦。跨过小桥就是一个高大的青石牌坊，牌坊上书陈桥驿。我长出一口气，经过四个小时艰难的骑行，陈桥终于揽我入怀了。

同想象中一样，这是一座被改良过的小镇。宽阔平直的大街，两旁青一色的仿古建筑，青砖灰瓦，飞檐翘顶。街上人并不多，稀稀落落，有些荒凉。刚过了新年，陈桥似乎仍在打着瞌睡，阳光下像一只慵懒的猫，还没有从年的余味中回过神吧。这紧偎黄河的小镇，它有足够的时间和安静从容过年，美美憩息。

村子中部，有一个规整的院落，红墙黄瓦，在一色的灰白建筑中格外醒目，这里就是陈桥驿旧址了。小院前后两进，南北还各有侧院。时值冬日，游人寥落，一排老人黑衣黑裤，坐在院门两旁，一字排开，守着乡村的暖阳，谈着天，打着瞌睡，晒着太阳，把整个的世界都挡在了外面。走过去，一位老人颤颤站起来，咳嗽了一声，递钱买票，跨进院门，殿宇破旧，衰草没膝，几个孩子在院落里蹦跳，玩皮筋，放鞭炮，一种凄凉和压抑在院落中弥漫开来，如炸响的鞭炮散发的味道。

衰颓是必然的。这衰颓气从一千多年前那个王朝偏安一隅时就已经开始。至如今，千年的风风雨雨，它老态龙钟，那个时代的背影早已经渐行渐远，连开封的宫殿都雨打风吹去，埋入六七米深的地下，踪迹难寻，何况小小的这里呢。

夕阳斜斜的挂在屋檐，映出一院辉光。居中的大殿上是宋太祖黄袍加身的塑像，太祖身披皇袍，相貌威严，凝视前方。殿前高悬宋徽宗的御笔“显烈”匾额，字是银笔铁划，潇洒非凡，如宝剑横砍斜劈。据载，宋徽宗时专门下诏，说陈桥驿是赵家龙兴之地，赐诏建观，观名显烈，工程浩大，持续了十多年，才告完成。金碧辉煌，殿宇森然，春秋道士设醮酝祭，祈求祖先赐福，保佑江山永固。可极具讽刺意味的是观建好没几年，祖宗还没有顾得上“显烈”，金军铁骑就已踏破中原，攻陷开封，挟着奇珍异宝、徽钦二帝和一个民族一个王朝永远的耻辱迈上了长长的归程。这个精通书画却不通治国的皇帝结束了莺歌燕舞养尊处优，开始了北寒之地凄凄惨惨的后半生。他那龙飞凤舞的字额还在宫观前闪耀，北宋王朝却已经在龙起的地方降下了落日。神州陆沉，如若宋太祖地下有知，又该何想呢？

从此，陈桥驿在异乡孤独的守望，像一个离家的孩子，可是，苏杭的歌舞早迷醉了君臣光复的步伐，江南的暖风又消溶了将士北征的雄心。千里之外谁还记得它，谁还识得它呢？ 这离家千里的游子！就连几个相识的老臣，也是廉颇老矣，遗憾与愤闷地去了。

它等待的太长久了，那样千年不倒的系马槐也终于坚持不住，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寿终正寝，只留下了半具腐朽的躯壳。它的痛苦太深厚了，竟连后院那坚硬的石狮，也浑身伤痕累累，如被子弹射过一样。宫观早已无存，只有后院墙角的一堆柱础、残碑、条石，仍然固执的带着一千多年前的气息，炫耀着曾经的辉煌：公元960年，正月初五，后周小皇帝母子正在宫中宴请朝臣，庆贺新年。宴会热闹而喜庆，一切都风平浪静，一如往常，但是，就如同空气中悄悄萌动的春意一样，一场阴谋也在酝酿。宴会上忽然有人急报：后汉大军前来讨伐。一时之间，群臣失色，孤儿寡母乱作一团，于是，殿前都点检赵匡胤领命带军出城迎战，大军日夜开拔，第五日跨过了黄河，驻兵陈桥，一时间，小小陈桥旌旗蔽日，营帐接天，声吼若雷。荒僻的小村吓傻了眼，动也不敢动。当晚，将帅畅饮，赵匡胤大醉，被群臣扶上龙椅，披上黄袍。醒后连呼不可，却挡不住群臣逼迫，就这样，无奈地被“皇帝”。黄袍加身的大将第二天便浩浩荡荡的离开陈桥，起驾回京。抵抗敌人的军队成了自家真正的敌人，历史和小皇帝母子开了个小小而残酷的玩笑。

登上皇帝宝座的太祖却一直坐卧不安，一日，他把一帮兄弟、将领召集起来，一同饮酒，酒后，他说，近来我有了心事。众人忙问，什么心事？太祖实言相告：我相信你们没有叛心，可一旦手下人把黄袍加在你们身上，你们怎么办呢。众人大惊，忙问出路。“何不交出兵权，安安稳稳的做富家翁，享清福？”太祖是聪明人，群臣也不傻。第二天便纷纷上表请辞，交出兵权。又是酒。宋太祖可以说是历史上最善于饮酒也最善于用酒的人了。醒时醉，醉时醒，把小小一杯酒，饮的风生水起，气象万千，出神入化，滋味无穷，比之后世一些帝王，实在是高明仁慈多了。谈及仁慈，确实宋朝是最仁慈的一个朝代，从来没有哪个时代像宋朝一样对文人如此宽松，以至近于娇纵。因此，文人学士才那么意气洋洋，大江东去，奉旨填词，成就了一个经济文化异常繁荣的大宋，成为中国文化发展史上一个重要的时期。然而悲剧也似乎如影随形，重文抑武使宋朝军队战斗力下降，军心涣散，加上统治者的偏安思想，整个宋朝又成为中国历史上最懦弱最没有血性最没有进取精神的王朝，积贫积弱，一直处于被动挨打的地位。这大概也是陈桥宿命的渊薮吧。

夕阳越来越低了，照着院落照着空荡荡的芦苇，我再看一眼陈桥，掉转了车头——前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蓝月光，本名王自亮，河南长垣人。）

图文编辑：《灯花物语》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