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山斋凉夜》诗(组图)|先生
孤萤没竹淡收光
雨后宵凉气挟霜
细诉秋心虫语砌
冥传风态叶飘廊
相看不厌无多月
且住为佳岂有乡
如缶如瓜浑未识
数星飞落忽迷方
“山斋凉夜旧什录呈叔河贤友雅属”,下钤图章“钱印锺书”“默存”。同时寄来的还有一封信:
叔河贤友如晤:除夕前了笔墨宿债,忆吾友与正兄曾索拙书,即写两纸,所录皆四十年前寓贵省时作诗也。正思寄奉,忽得尊函,摄影风度大佳,珍藏时时展玩,如见故人矣。内人畏写字请兄豁免。老翁既被役,老妇可从宽减乎,一笑。献岁有新,维身心康泰著述新富为颂。笔秃不成字,草此即颂俪祉。钱锺书敬上,杨绛同候,一月二日夜。
这“一月二日夜”是在八十年代初,那么“四十年前”正好是钱先生执教蓝田(今涟源)“国师”时。《国城》说,学校的规模不大,除了女学生和家眷,全都住在一个“本地财主的花园”里,这便是离蓝田镇不到半里的“李园”,也就是诗题中的“山斋”。
从来信看得出,我乞字的对象本是钱杨两先生。但钱先生宁愿自己在除夕前该放松休息时“被役”,也要替杨先生请求“豁免”。联想起诗中“细诉秋心”“岂有乡”的离人寂寞,这一对青春作伴白首同归的文人夫妇之伉俪情怀,确实令人忻羡。
钱杨的学问文章早由历史定位,完全不必再以书名;但我对两先生的书法,也和对他们的文章一样喜欢。署“钱锺书默存稿,杨绛季康录”的影印本《槐聚诗存》,至今常在我案头枕畔。书中一九四零年部分第二十九页下的《山斋凉夜》,和写给我的有两字不同,即首联中“没”字作“隐”,“挟”字作“蕴”,再就是末联中“如缶如瓜”有小注:“流星如缶如瓜云云,见后汉书天文志。”由杨先生秀雅的楷法写出来,和钱先生行云流水的手迹对观,用一句成语来形容,真是“四美具,二难并”了(“四美”谓两先生的文辞和书法,因为书中也有钱氏手迹和杨的文章)。
现在该说到“李园”和“国师”了。予生也晚,抗战胜利前足迹不出长沙和平江,未曾游涉李园,对国师却还有过一点点关系。大姐四零年前后读书安化桥头河,去蓝田不远,订阅了那里印行的《学与思》杂志,上面常见出自国师的文字。有篇记师生联欢,写到“父子教授”同时出席而态度迥异,年轻的那位语出惊人,丰采超群,着西装还打了根红领带。小学生的我对教授的名字不怎么关心,却记住了那根红领带。
第二年进了初中,“英文先生”是国师的毕业生,曾在课堂上讲过他的老师和太老师,一个英文系主任一个国文系主任,学问都非常之了不起,太老师却好像更偏爱自己的小女婿(也是国文系的老师)。这些故事学生们听过也就听过了,几个顽皮点的甚至还敢低头议论,“吹老师还不是吹他自己”。但因为红领带印象深刻,所以先生眉飞色舞的样子亦未能忘。
及年岁稍长,读过《围城》和《谈艺录》,又读了从王闿运讲到徐志摩的《现代文学史》,知道了“父子教授”的详情,理性上和感性上自然而然地认同和倾倒于锺书先生。八十年代编《走向世界丛书》,得到锺书先生青及,给予指导,对他就更加感激了。有次我和先生闲谈,谈到国师学生在湖南教书的很多,我自己就当过一个学期他学生的学生,却说不出那位“英文先生”的名字。他给我写《山斋凉夜》,称我“贤友”,可能也与这一谈有关,我以为。
就在这前后不久,某大学准备开“钱基博学术讨论会”,着手整理出版钱氏的全集。据说锺书先生对此不甚热心,表示反对“招邀不三不四之闲人,讲谈不痛不痒之废话,花费不明不白之冤钱”,引起议论。我向锺书先生问及此事,他回信说:
……先君遗著有独绝处,然出版尚非其时。其弟子辈尊师而无识力,急于刊行;弟于此事不敢置可否,蒙不孝之讥而已……
话说得很清楚,他不仅没有否定老先生的学术贡献,还肯定了其“有独绝处”也就是有学术价值,担心的只是“弟子辈无识力”,不能将其整理出版好。我不识相,却打电话去,说我虽然也无识力,但身在湖南,老先生在蓝田时印的《近百年湖南学风》六十四开土纸本是认真读过的,认为它确实“有独绝处”,还是想在湖南将其和李肖聃《湘学略》合为一册印行,请求允许。他笑答:“我这里只能一视同仁。湖南想印,就去找我的妹妹吧。”于是我便去找了钟霞先生。她很快便授权了,并且写来了一篇充满感情的后记,最后几句是:“本书初版在蓝田印成……我一直珍藏着,文革初期它被当作‘四旧’销毁了……岳麓书社居然寻得了一个初版本,重新付印,让父亲的遗著得与世人见面,我很感谢。四十多年前我作过校对,现在又作一次校对,使我沉浸于回忆中。寒风之夜,李园四周,万壑松涛在响。西侧一室,橘黄的灯焰摇晃着,父亲在灯下一笔一笔认真地写这本书稿。四十多年了。”落款是“钱钟霞校读后记,一九八五年元月于武昌”。
这也是一篇好文章,到底是钱锺书的妹妹啊!
钱锺书赠钟叔河
山斋凉夜
诗
摄影
王平
《左右左》
钟叔河著,上海辞书出版社2014年8月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