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翔:与虚荣心作战
随着几节法律职业资格考试课堂视频在网络上广为传播,罗翔,这位刑法学教授的名字今年走进了大众视野。他是今年《智族GQ》的“年度理性声音”。面对这个时代对他而言过剩的名利泡沫, 罗翔为自己选择了这样的定位:做古老先贤智慧的“传声筒”,也做听众对公平和正义的向往的“回声收集者”。
···············
罗翔拖着一只行李箱出现在了《智族GQ》年度人物的拍摄现场。像许多上了年纪的男性,他高瘦的身段略不相称地中段发福。完成上午在北京的拍摄,他下午就将赶去上海参加活动,这已经是他这周第二次往返于上海与北京。
自去年有网友将他在法律职业资格考试课堂上的授课视频剪辑发布后,罗翔的讲授方式迅速走红网络。一张蓝色简陋幕布、一张小桌与桌上的保温杯,就构成了他的线上法律课。按下播放键,满屏跳出的弹幕彰显了这位中国政法大学刑法学教授课堂所受的热烈欢迎。
在他的课堂弹幕上,经常可见关于“张三”的调侃——“张三”是罗翔的案件解析里犯案者的代名词,他是法外狂徒,释放的是“人内心的恶魔”。而对于罗翔自己,观众戏称他“法内狂徒”,罗翔毫不讳言人心中的欲望,但他更强调那股“让内心的幽暗不至于越过堤坝”的力量。
他总是“以一般人的视角而不是圣人视角看问题”的观点来解析案件。他讲“粪坑案”,一个妇女在遭遇歹徒强暴时将其推进粪坑,这时歹徒试图往上爬......讲到这里,罗翔提出一个问题,她可不可以用脚把他踹下去?这属于正当防卫还是事后防卫?
随后他给出自己的意见:“我踩四脚,还得拿块砖往他头上砸。”弹幕猛地增多一倍,欢呼起来。
他谈收买被拐卖的妇女罪,用“买一个妇女和买一只熊猫谁判更重”举例子,现在,买一个妇女在没有其他特殊情节的情况下,最重只能判3年(而买只熊猫至少判10年以上),甚至在过去还有不予追究刑事责任的条款。但是法律也在不断地进步,一个突出的体现就是免责条款的取消。“我们在现实中永远画不出一个完美的圆,但这不代表完美的‘圆’不存在,它是我们前进的方向。”他提到。
今年3月,罗翔受邀在B站开设了自己的账号,短短两天涨粉百万。现在,他是B站的第二个千万级UP主,正式走上了一条“网络普法的道路 ”。对于当前的选择,他说,“只是顺势而为”。“我想,如果是孔夫子、苏格拉底活在我们今天这个时代,他们难道会拒绝短视频吗?孔老夫子说有教无类,那我想真正的教育要去向每个愿意受教的心灵去诉说。”
但这位43岁的教师显然还未做好将自己全身心暴露在镁光灯下的准备。他正在适应这样的一个状态——当一个人的话语被传播、覆盖得更广之后,如何更加审慎地发声。今年,他花了很多时间跟自己对话,在各个时刻将自己拉下虚荣心的高台。我们请他聊一个2020年的年度时刻,他选择了“与虚荣心作战”。
当他在摄影镜头前站好,现场发出一片喧哗,“老师有一米九五吗?”
“没有没有,是鞋子高。”他抬起脚看看,又正视镜头,“而且今天头发(被发型师)做高了几厘米。”
以下是他的自述。
今年9月,教师节之后的一个夜晚,我和几个朋友一起吃了顿饭。饭后我陪一个朋友站在路边打车,马路旁有个学生看见我便要签名,接着好几个学生围上来,我就给每个同学都签了名。结束后,我朋友给我甩出一句话,“你现在很享受这种虚荣啊。”
朋友说完那句话之后就坐上车走了。转身回酒店的路上,我内心剧烈地起伏。听见那句话的一瞬间,我觉得很不好意思,随后觉得朋友说得很对。
我发现自己言行不一致了。明明声称抵制虚荣,却又经常跟虚荣合作。
现在,我经常这样提醒自己,千万不能将有人来找你签名这种事情当做自己人生价值的一种实现。在这样的时代里,你所拥有的很多时候都是水分,就像海绵一样,看着很重,挤一挤,水全出来了。
我也想明白了一件事,大家看重的其实并不是我个人,而是我所传授的那些人类伟大先贤的教养,荣光归于他们。你只是一个讲授者,一个二道贩子。你会在大街上被认出来,只是因为你的讲授释放出了人们内心对公平和正义的向往,于是大家因为对公平和正义的向往,把这个你不配有的掌声投射于你身上。在那么多引起关注的公共事件里,我们的每一次愤怒都在告诉我们,这个世界上存在正义。如果这个世界没有正义,你凭什么愤怒呢?只是,我们不要幻想在这个世界建立人间天堂,我们画不出一个完美的圆,当然这并不代表完美的圆不存在。
在某种意义上,我就相当于一个收集回声的装置,通过我这个装置,他们听到了自己内心的声音,并感动于他们内心的东西——一种千百年来人们所希望去追求的一些东西。
所以真正应该去鼓掌,去赞美的是那些人类千百年来传承的一些信念、智慧。当你陶醉于你这个个体,你就会发现很荒谬,因为你本身不过是这些东西的一个容器罢了。
因此我时常在警惕,包括现在接受你的采访。每一次采访,我都要反思人们为什么采访我,是因为我特别优秀吗?不是。
我外公10年前临终的时候给我们留下一封遗书,第一句话就是“你当自卑视己,切勿狂妄自大”。
的确,我年轻时候的状态是非常自大的。读到那封信的时候,正是我进入学校执教的第五年。刚开始进入社会,大家都是非常名利导向的,在学校,大家最看重的可能就是职称,我记得自己当时非常的努力,整个人生的目标都朝向这了。前两次评职称,每次我都志在必得,结果都没有成功。
到第三年,我记得很清楚,那时候我外公刚刚过世,学校又开始了这种评比,那一年我已经放下这件事了——结果我发现,当你已经没有任何欲求的时候,机会反而向你砸来。后来,我又遇到了许多的挫折,就这样让我一点点儿从狂妄自大中走出来,然后找到一种(介乎隔绝与迎合之间的)中间状态,一种有分寸的合乎中道。
我当年像今天的年轻人一样,面临着像阿克顿勋爵说的四大挑战:对极度权力的渴望,对贫富不均的憎恶,对人间天堂乌托邦的向往,以及将自由和放纵混为一谈。
那时候也接触过很多“泡沫哲学”,比如:人生没有意义,没有绝对的对,也没有绝对的错,人要及时行乐。再比如:做人最重要的是开心嘛,只要我开心,我管你干吗呢?今天我们到处也充斥着这样的观念,年轻人依然以这种放纵来彰显自己的自由,但我觉得这恰恰表明我们是不自由的。
在今天的时代节奏里,我们所获的知识比过去多多了,人也因而越来越不能确定方向,越来越虚无,因此我们就更需要有一种定见,在不断变迁的社会中、在不确定性中,寻找出一种相对确定的东西。
这个采访结束,我马上要去出差参加活动。今天你拥有了比以前更大的影响力,那么这些影响力如何能够不被滥用,如何不会被自己内心那种蠢蠢欲动的幽暗给释放,这是我时刻需要去警惕的。
2020 年,我意外地拿到了一个聚光灯下的剧本,也感到了有一些沉重。只是一只无形的大手把你托举起来,至于这只无形的大手会把你带到何方,你也不知道。只是在被托举的时候,你得做好该做的事情,并从容地接受未来将要下场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