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苏记】扬州谷林堂:踵师敬师(上)
宋熙宁五年,欧阳修去世于颍州。七年后,苏轼前往扬州平山堂凭吊他的老师欧阳修,为此,他写了首《西江月·平山堂》:
三过平山堂下,半生弹指声中。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
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
元祐七年,苏轼任扬州知府,为纪念他的老师,东坡在平山堂后建起了一座谷林堂。此时,距欧阳修去世已有二十年。关于此堂何以名谷林,各种文献大多称乃是本自东坡所作同名诗:
深谷下窈窕,高林合扶疏。
美哉新堂成,及此秋风初。
我来适过雨,物至如娱予。
稚竹真可人,霜节已专车。
老槐苦无赖,风花吹填渠。
山鸦争呼号,溪蝉独清虚。
寄怀劳生外,得句幽梦馀。
古今正自同,岁月何必书。
观音山
堂名是摘自此诗前两句中的各一字,然有人对先有诗还是先有堂提出过疑问,冯应榴在《苏文忠公诗合注》中写下如下按语:“名胜志又云:宋苏轼诗有‘深谷下窈窕,高林合扶疏’之句,因取为名云云。今案先生诗题已云谷林堂。且诗成即以之名堂耶?”
看来这的确是矛和盾的关系问题,如果堂名本自东坡所撰的这首诗,那么东坡就不可能将诗名直接写为谷林堂。后世猜测说,有可能东坡所写该诗没有诗名,后来有了谷林堂,人们以此三字作为东坡此诗之诗名。想来,这是个合理的猜测,但也仅是猜测而已。
由此登山
但也有人认为东坡当年所建的是亭而非堂,周游在《扬州记忆》一书中就持这个观点,他引用了北宋诗人黄裳所撰《谷林亭》一诗为证:
竹也中虚谷也虚,两虚相得闲中无。
月来风动时尤好,那更高人也自如。
文中称谷林亭宋之后被毁,但何时改亭为堂,文中未曾提及。然此文中谈及从治平三年到元祐六年,在此二十五年间,苏轼先后十次路过扬州,其中第三次由当时的知府鲜于侁在平山堂设宴款待东坡,苏轼触景生情,挥毫写下了以上那首著名的《西江月·平山堂》。
步阶很小
元祐七年二月,在欧阳修离开扬州四十四年之后,东坡从颍州移知扬州,并且在平山堂所在的蜀冈上建起了谷林堂。可见,谷林堂与平山堂有着密切的关系。
为什么欧阳修要在蜀冈上建平山堂,崔铭在其所撰《雅兴、豪情与生命的喟叹——平山堂之于扬州的意义》一文中予以了全面分析。此文谈到平山堂始建于宋仁宗庆历八年春夏,当时欧阳修移知扬州不过数月。既然刚到任不久,为什么急着去城外的蜀冈兴建平山堂呢?流传至今的欧阳修诗文未对此作过解释,但是,他所撰的《与韩忠献王稚圭》其八中说过如下一段话:
广陵尝得明公镇抚,民俗去思未远,幸遵遗矩,莫敢有逾。独平山堂占胜蜀冈,江南诸山一目千里,以至大明井、琼花二亭,此三者,拾公之遗以继盛美尔。
本自秦观诗句
此信写于皇祐元年颍州任上,欧阳修说他不敢超越韩琦所定规矩,但是他喜欢蜀冈的景致,而其所建平山堂乃是蜀冈的点睛之笔。如果凭这段话来理解他建造平山堂的动机,似乎更多者是情趣所致。然崔铭在文中注意到欧阳修的散文风格偏于阴柔,然其审美倾向却向往阳刚,比如他写的《庐山高赠同年刘中允归南康》一诗,乃是步趋李白的《庐山谣》和《明妃曲二首》。此亦是欧阳修认为的得意之作,宋叶梦得在《石林诗话》中称:
前辈诗文,各有平生自得意处,不过数篇;然他人未必能尽知也。毗陵正素处士张子厚善书,余尝于其家见欧阳文忠子棐以乌丝栏绢一轴,求子厚书文忠《明妃曲》两篇庐山高》一篇,略云:先公平日,未尝矜大所为文,一日被酒,语棐曰:吾诗《庐山高》,今人莫能为,惟李太白能之。吾《明妃曲》后篇,太白不能为,惟杜子美能之;至于前篇,则子美亦不能为,惟吾能之也。因欲别录此三篇也。
文保牌
欧阳修认为他所写《庐山高》当世无敌,之前只有李白、杜甫之作与之相仿佛,但是李、杜有些角度也没有达到他本人的高度。
欧阳修的诗文成就也足以傲视,毕竟他在明代被视之为唐宋八大家之一,但是,他的这几篇诗文是否如其所言的那么高,这显然是见仁见智之事。然而他在蜀冈上建的平山堂却成为后世祭奠他的主要纪念地,而他本人也极喜爱此处的风景,以及他在平山堂上宴请宾朋的豪迈。比如他在皇祐元年所写《答通判吕太博》一诗:
千顷芙蕖盖水平,扬州太守旧多情。
画盆围处花光合,红袖传来酒令行。
舞踏落晖留醉客,歌迟檀板换新声。
如今寂寞西湖上,雨後无人看落英。
门前的牌坊
欧阳修在诗注中写道:“予尝采莲千朵。插以画盆,围绕坐席。红袖传来酒令行。又尝命坐客传花,人摘一叶,叶尽处饮,以为酒令。”
叶梦得根据这段小注,在避暑录话中写下如下文字:“欧阳文忠公在扬州,作平山堂,壮丽为淮南第一。堂据蜀冈,下临江南数百里,真、润、金陵三州,隐隐若可见。公每于暑时,辄凌晨携客往游,遣人走邵伯湖,取荷花千余朵,以画盆分插百许盆,与客相间。遇酒行令即遣妓取一花传客,以次摘其叶,尽处则饮酒,往往侵夜戴月而归。”
无意间看到售票处旁的平山堂
欧阳修所建平山堂在宋代就被赞为壮丽冠淮南,站在此堂上,可望到江南数百里之外,每到暑期,欧阳修一早就带领朋友们到平山堂游玩。他派人到湖中采来千朵荷花,而后将其插盆放在客人周围,之后行酒令,命一妓拿荷花递传于客人间,每人摘一花瓣,轮到谁时若花瓣一尽就需饮酒,这种游戏一直玩到月上西天。
由此段记载可见,欧阳修对平山堂是何等之喜爱。以至于他离开扬州八年后,在为出任扬州太守的刘敞践行时作了首《朝中措·送刘仲原甫出守淮扬》,此词颇具名气,欧阳修在该词中毫不掩饰他对平山堂的怀念:
平山栏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
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
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
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大门紧闭
该词流传甚广,大多人都能背诵,除了那“挥毫万字,一饮千钟”的豪迈,人们更喜爱词中的“山色有无中”一句,东坡同样喜欢这一句,吴曾在《能改斋漫录》中说:“东坡《水调歌头》云:长记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烟雨,杳杳没孤鸿。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盖欧阳文忠公长短句云:(词略)东坡盖指此也。然王摩诘《汉江临泛》诗已尝云: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欧实用此,而东坡偶忘之耶?”
当年东坡建起了快哉亭,为此他填了首《水调歌头》,东坡在词中明确地称他对欧阳修《朝中措》的那句“山色有无中”印象最深。然而吴曾却注意到此句的发明权应当是王维,吴曾猜测说,可能东坡忘记了原作者是王维,他反而此句诗是欧阳修的创作。
防疫措施
但是,经过欧阳修的化用,显然他所填的《朝中措》更让这一句为人所熟知,东坡将此视之为其师的作品未尝不可。更何况,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中此严有翼《艺苑雌黄》中如下一段掌故:
平山堂望江左诸山甚近,或以谓永叔短视,故云‘山色有无中’。东坡笑之,因赋《快哉亭》道其事云:(词略)盖山色有无中,非烟雨不能然也。
忍辱
有人说欧阳修是个近视眼,其实平山堂距附近的山并不远,但在欧阳修看来,那些山却是朦朦胧胧在有无之中,东坡调侃其师的近视,所以在《水调歌头》中认定“山色有无中”乃是其师之语。然东坡虽然喜欢戏谑,但对其师却十分敬重,因为欧阳修对他有举荐之恩,使其一直念念不忘。东坡写过一首《送晁美叔发运右司年兄赴阙》的诗,此诗的前几句为:“我年二十无朋俦,当时四海一子由。君来扣门如有求,颀然病鹤清而修。醉翁遣我从子游,翁如退之蹈轲丘。尚欲放子出一头。”东坡在此句后写下如下小注:“嘉祐初,轼与子由寓兴国浴室,美叔忽见访。云:吾从欧阳公游久矣,公令我来,与子定交,谓子必名世,老夫亦须放他出一头地。”
当年二苏住在东京汴梁的兴国浴室时,欧阳修命晁端彦去见二苏,他跟二苏说欧阳修让我与你们交朋友,并且说你今后必能暴得大名,即使是欧阳修在文章方面也要退避三舍。那时的东坡还没有功名,时人也知之甚少,正是欧阳修的大力推举,才使得他受到更多人的关注。而这也正是东坡始终怀念其师的原因所在,所以当他任扬州太守时,就在平山堂旁修建起了谷林堂,以此来纪念老师。
大明寺山门
随着时间演变,无论平山堂还是谷林堂都被包在了大明寺内,然大明寺始建于南朝刘宋大明年间,其乃是以年号作为寺庙名称,距今已有一千五百余年的历史。其所处年代要比二堂早的多,我不清楚当年欧阳修建平山堂时,他是建在大明地的侧旁,还是那时大明寺已不存在,他在其旧址上盖起了平山堂。南宋绍兴末年,平山堂和大明寺均毁于战火,清康熙元年,平山堂被并入大明寺内。然李斗在《扬州画舫录》中说:“蜀冈在郡城西北大仪乡丰乐区,三峰突起,中峰有万松岭、平山堂、法净寺诸胜;西峰有五烈墓,司徒庙及胡范二祠诸胜,东峰最高,有观音阁、功德山诸胜。冈之东西北三面围九曲池于其中,池即今之平山堂坞,其南一线河路通保障湖。”
从这段话的叙述看,其提到了蜀冈上有平山堂和法净寺,法净寺就是大明寺,据说这是乾隆三十九年,清高宗第四次南巡到达杭州时,不喜寺名中的大明二字,于是改为法净寺。传说这个法字乃是暗指与清军抗争的史可法,他要将法清除干净。这个传说是否真实,难以确认,然至少李斗将平山堂与该寺并称,似乎那时的平山堂应当是独立的一个单元。虽然有御改之名,但人们还是称其为大明寺。
大雄宝殿
二十余年来我几次前往该寺,每次都会到平山堂观览一番,然唯独没有注意到后面的谷林堂。故在2020年10月25日,我到扬州寻访时,又再次前往大明寺。
可能是周日的原因,再加上疫情渐歇,大明寺山门前游客众多,附近停车场已满,只好过其门继续前行,停到了约一公里外的停车场。步行回返,途中路过一个面积不小的湖泊,此湖大约在瘦西湖的斜对面。沿着道路向蜀冈走去,远远看到一座寺庙,走到近前,山门上写着“观音山”。想来应是《扬州画舫录》中提到的观音阁,李斗说观音阁处在东峰之上,且蜀冈三峰中以东峰为最高。但是观望该山,我感觉高度不会超过五十米。
平山堂、谷林堂都在这个院落
从观音山走过,前行不远,看到一座宝塔,上次已知该塔处在大明寺上。走出不远,就看到了大明寺登山的台阶,此台阶坡度甚缓,因其不合步履,走路颇为较劲。终于走到山门前的平台,第一眼就看到了鲜艳的“淮东第一观”,此观不是指道观,乃是景观之意。该语出自秦观的“游人若论登临美,需作淮东第一观”。
其右侧原本是购票处,然此时却改成了扫码购票区,里面两位工作人员指挥游客扫码购票,我上前说自己没有支付宝,可否用现金,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地说不可以,现在一律是网上支付。这种歧视方式我一向反感:宁可坐在那里动嘴皮子也不愿意动手点钱,把麻烦全留给游客,为什么这样的事情能够推广开来呢?为什么不留存一丁点的服务意识呢?但此时已经下午四点,距停止购票时间还有半小时,我无法与之赌气,只好把现金给旁边的一位游客,请其代买之。作为回报,他让我拿着手机给他在不同的角度拍几张照片。
鉴真纪念馆
正是这个小小的善举,让我注意到售票处旁边的一座建筑挂着平山堂的匾额。几次前来均是进入大明寺后才找到的平山堂,难道转移了地方?门旁挂着四个匾额,其中有“中国苏轼研究学会平山堂研究基地”、“中国欧阳修研究会平山堂研究基地”等,这里应该就是我要找的平山堂,但此处大门上着锁,我只好转到售票处问工作人员,其告诉我说,从此门进去就是那座平山堂,但这里只有在开会时才能从此进入,普通游客只能买大明寺的票,从寺内转到此堂。
看来有关部门也觉得去平山堂必须要进大明寺是个麻烦,于是就开了这个方便之门,可惜我不在方便之列,只能持票快步走向大明寺的山门。在入口处看到了一尊石刻的小头陀,其所坐的石墩上写着“忍辱”二字,见此让我的心态平和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