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松龄《贾奉雉》: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

《贾奉雉》是蒲松龄最具自传性的作品,甚至可以说就是自己写自己的作品。它抒发了在科举制度下传统士人的理想情志,形象表达了知识分子在现实困境、精神危机中对于前途的探索与迷茫,体现了蒲松龄对于科举仕进这个最大的人生课题的深刻思考,具有深邃的哲理意蕴,堪称古代科举小说的巅峰之作。

贾奉雉是一个秀才,“才名冠一时,而试辄不售”。他虽然极有才华,但科举考试就是不中,这其实就是蒲松龄自己的处境。科举考试的范围仅限于文史,方式就是作文,科举考试其实考的就是文章的好坏。所以,在科举时代,文章被看作文人个体价值的体现,甚至成了文人个体价值本身了。一个人有才华的主要标志就是文章写得好。

郎秀才看了贾的文章,却“不甚称许”,认为这样的文章肯定是考不上举人进士的。贾问他怎么办?郎曰:“天下事,仰而跂之则难,俯而就之甚易。”包括写文章应试,如果踮起脚尖高攀仰求就困难,若弯下腰降格相就很容易,郎劝贾写文章时要俯就考官的选择标准。于是,郎“遂指一二人,一二篇,以为标准”,但这些文章都是贾奉雉“所鄙弃不屑道者”。他笑着对郎说:“学者立言,贵乎不朽…如此猎取功名,虽登台阁,犹为贱也。”他认为读书人著书立说,以传世不朽为贵。如果以低劣的文章猎取功名,即使当上宰相,也是低贱的。郎曰:“不然。文章虽美,贱则弗传。君欲抱卷以终也则已;不然,帘内诸官,皆以此等物事进身,恐不能因阅君文,另换一副眼睛肺肠也。”郎秀才告诉贾,如果作者的社会地位低下,文章即使写的再好也不能流传,所以,要想“立言”,使自己的文章传世,首先要提高自身的社会地位。而获得社会地位只有一条独木桥——科举考试。如果想通过科场获取功名,首先得知道什么样的文章能入阅卷者的“法眼”。阅卷的人都是靠这种陋劣的文章考取了功名,所以,他们也只会以同样的标准来衡量文章,不会因为评阅你的文章而另换一副眼睛肺肠。指出贾奉雉“才冠一时,而试辄不售”的根本原因在于考官素质低劣,不辨良莠。这也正是导致蒲松龄科场失败的原因。因此,文人既然要参加考试,就只能“俯而就之”。郎秀才可谓世事洞明,而对于他的指教,“贾终默然”。郎起而笑曰:“少年盛气哉!”这既表现出作者对自己品格操守的自重,也是对自己处境的自嘲,而“鲜通人事,亦贤者之一病也”。因此,也注定了他在科场里一无所获,在现实中无路可走。

贾不赞同郎秀才的说法,自然也不会听从他的建议,果然,“是秋入闱,复落”。

三年后,考期将近,郎忽至,拿出自己拟的七道考题让贾作文,贾故意用一些阘茸泛滥不可告人的语句连缀成文,没想到郎秀才看了大喜,曰“得之矣!”因使贾熟记,坚嘱勿忘。贾到考场上,默写一遍这事先准备好的七篇文章,竟然中了第一名。但当他“又阅旧稿,一读一汗;读竟,重衣尽湿。”

贾奉雉抱持“学者立言,贵乎不朽”的气节,只能得到“秋闱,复落”的下场;当他俯就考官,以不堪入目的文章竟中经魁时,又“怏怏不自得”,觉得“无颜出见同人”,他“闻捷即遁”,决心抛弃世俗功名之想,从此“遁迹山丘,与世长绝”。

孔子教导学生:“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如果不能结交按中庸原则行事的人,那就结交狂与狷这两类人。狂者,清高拔俗,志气宏大,勇于进取;狷者,固守理想,择善而从,有所不为。贾奉雉身上所表现的狂狷之气也正是蒲松龄自我性格的真实写照。在世人看来,他是一个偏执的、活在内心的人,也是一个世俗意义上的失败者。但在科举时代,像他这样的名籍之材、雄杰之士,被埋没的不知凡几。科场里怀才不遇,是士子的锥心之痛,也是他们最为普遍的人生困境。

“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入世和出世是中国传统士人所固有的思想的两个层面,入世受阻则出世,从宗教里寻求精神安慰,李白谓之“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贾奉雉在科举路上进退无路时,“遁迹山丘,与世长绝”成为他最好的选择。

他和郎秀才走入深山洞府,老神仙一见面就告诫他:“汝既来,需将此身并置度外,始得。”想修道成仙,先要把自己的生死都放在心意之外。当天晚上,贾正在打坐时,看到一只老虎走到他的床边,喘着粗气闻遍他的腿脚,他仍然安坐不动,可见他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但是,当“口脂散馥”的爱妻“俏然登榻”,他便情不自禁地与之“嬉笑为欢”,郎秀才因此责备他“情缘未断”。第二天早晨,老神仙“便令逐客”。贾被逐出山门,出家宣告失败。他入世不得、出世不成的经历,说明“不是仙家尽虚妄,从来难得道心坚”。

“山木萧条啼鸟歇,道门清净俗人稀”,山寺是净行息心之所,也是文人向往之地。但他们尽管身在江湖之远,却心存魏阙之上。虽然在失意时倾心于仙山洞府,寄兴于江湖僧寺,但也只是为了修整被现实挫折、破碎的心灵。儒家知识分子自有其刚毅进取、积极用世的精神追求和人生理想,他们自谓栋梁,留心济世,难忘功名。因此,他们在仙山而凡心难去,虽出家而欲念犹存。“道不足以御气,性不足以胜习”,这是传统知识分子的生存困境,也是他们的精神困境。

“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传说魏晋时的刘晨和阮肇两个人到天台山采药,遇到两位仙女,留居山中,他们半年以后还乡时,子孙已历七世,故乡已面目全非。贾奉雉在仙山上过了一天一夜就被逐出,但是人间已经过了一百多年。贾回家以后,“但见房垣零落,旧景全非,村中老幼,无一相识者”。时光的流逝并没有改变贾奉雉贫穷的生活状况,这也是现实社会中士子永恒的生存困境的象征。他的儿子早就死了,“苦无屋宇,暂入孙舍”,但他吃不饱,穿不暖,还要受孙子的气。他告诉自己的妻子:“吾甚悔此一返。”他要改变自己的生存状态,仍然只有科举这唯一的一条路可走,“不得已,复理旧业”。他说,“若心无愧耻,富贵不难致也”。于是,泯灭愧耻之心,放下“学者立言,贵乎不朽”的执念,以“帘内诸官进身之物事”为标准,发奋图强,终于金榜题名,飞黄腾达。于是,“连捷,…声名赫奕,歌舞楼台,一时称盛”。

“贾自山中归,心思益明澈”,虽然放下了“如此猎取功名,虽登台阁,犹为贱也”的“偏见”,却还没有悟透做官的真谛,“为人鲠峭,不避权贵,朝中大僚,思中伤之。贾屡疏恬退,未蒙俞旨。”他身上还有“少年盛气”,做人过于耿直,难免得罪权贵,在官场上不能和光同尘,与时舒卷,甚至想辞官也得不到皇帝的恩准。但明伦评说:“凡鲠峭不避权贵者,未有不为大僚中伤。虽屡疏求退,必至祸作而后止。”果然,“未几而祸作矣”:他的家人“皆窃余势以作威福”,终于连累他锒铛入狱。他在官场可谓腹背受敌,最后落个“奉旨充辽阳军”的可悲下场。

贾奉雉的官场遭遇让他深深感叹:“十余年富贵,曾不如一梦之久。今始知荣华之场,皆地狱境界。”他终于大彻大悟了,一生追求的功名富贵不过是一场梦幻;涉足官场犹如经历一次地狱境界,“悔比刘晨、阮肇,多造一重孽案耳”,悔不该从山寺中回到人间,不过比刘晨、阮肇多经历一次人间苦难罢了。他充军时路过海边,忽然看见郎秀才驾着一艘大船,鼓乐齐鸣,“贾见惊喜,踊身而过”,船与人“瞬息已杳”。先生之志荒矣,先生之心苦矣!这种亦真亦幻、扑朔迷离的境界,让人无比惆怅,无比感伤。贾对于尘世的决绝背弃,所表达的正是作者对于现实的彻底绝望。他在科举的路上奔波了太久,奔波得太累,“三年复三年,所望尽虚玄,午夜闻鸡后,死灰欲复燃”,他从十几岁一直奋斗到七十多岁,却不曾在仕途上有寸缕之功,可谓“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他有儒家知识分子用世有为的理想,以立德、立言、立功三不朽为人生目的,但这种抱负理想与“幕中不衡文,凭数为成败”的科举选官制度捆绑在一起,必然使“良骏败于拙御,智士踬于暗世”。在饱尝现实人生的悲欢离合之后,只有遁世退隐,以追求永恒的精神解脱,这是古代失意文人的无奈选择。李白赐金还山后授道箓,苏轼贬谪后尊崇释氏,欧阳修有名作《醉翁亭记》,早年力抵来自“蛮夷”的佛教,晚年被贬官后潜心学佛参禅,“寄语瀛洲未归客,醉翁今已作仙翁。”小说写贾奉雉在科场中怀才不遇,在道场中情缘难断,在官场中腹背受敌,这不仅是对科举制度的控诉,对社会人生的复杂感受的抒写,更是对科举制度下知识分子生存困境、精神困境的形象描绘和哲理思考。

郎秀才知道模仿什么样的陋劣文章能考中举人,但他放下了功名之念,就不用读这些不堪入目的文章,“某惟不作此等想,故能不读此等文也”。他以神奇的法术押中了考试的七个题目,帮助贾以“陋劣之文”得中经魁;在科场失意时,他引导贾去深山洞府修炼;在官场遭难时,他驾巨舟接贾归入茫茫大海。这个亦鬼亦仙的人物形象含蕴丰富,寄托着传统知识分子所固有的“挣脱物欲羁绊,不为世俗桎梏”的逍遥避世的精神质素和人生追求,使故事的结尾表现出浓重的出世意味。蒲松龄在现实中经历了太多的磨难,其内心的绝望和对现实的厌恶,非遁入空门无法解脱。正如王维的《叹白发》所言:“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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