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作家‖【村前,那片金毯】◆王永乐
呶,这是一大片松软的沙滩,是大海敷设的金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大海倦了,便伸展着躯体,盖着碧绿的绸缎,在金毯上小憩;大海乐了,便举着簇簇雪莲,“哗,哗一”在金毯上滚打、嬉戏,逗得魚儿游过来,扭着身体跳跃,它们玩腻了,尽兴了,便举着簇簇雪莲退去,嘘——,糟糕!它们被海滩上高高扯起的“拦网”截住了!
这,就是我的家乡——苏北匡口村前的景象。我在这里出生。在这一大片金毯的沙滩上,有我童年和小伙伴们无数足迹,说不清的惊喜……
“退潮了。快,模拦网去……”
一辈传一辈:每当春、夏、秋三季,不管白天黑夜,只要潮水退了,左邻右舍的小伙伴们,就这样轻轻喚着,轧着伴儿:父母老的,也这样轻轻喚着,哄着,催促着自已到了上学年龄捞不着读书的孩子们得去摸“拦网”。
拦网也叫截网,是适用于平坡海滩上捕鱼的网。下拦网的人,在几里长的海滩上,钉上一长溜两人多高的竹竿或杉杆,再用滑轮把网固定在上面。待潮水张满时,人们摇着小船,拉动绳索,把网脚子顺着滑轮落到海滩上;潮水退了,游到岸边来的魚、虾、蟹,便统统被拦截住了。
摸“拦网”,就是在收拦网的人抬着箩筐头里收魚,孩子们跟在后边拣落下的小鱼、小虾、小蟹。当然,也有摸到大个头鱼的时候。像春天的鲻鱼,夏天的鲈鱼,秋天的偏口魚,以及鳗鲡、白鳝啥的。这些鱼认网,又精灵,鬼头的很,见了网,钻进离网老远的泥沙里躲着。可是,它们躲过了收“拦网”的人的眼睛,却逃不过摸“拦网”小孩的精明。白天,他们老远就能从一堆堆隆起的小沙丘,或一汪汪异样的稀泥中辨认出,那里正藏着什么样的鱼;黑夜,也因为他们熟悉这些鱼的习性,单凭一双灵敏的小脚丫儿,就能把它们一个个踩住,捉到。
然而,摸 “拦网”的小孩,远不像人们想象得那样自由,那样惬意。摸“拦网”小孩们的收获,尽管是大海施舍的,但下“拦网”的人可不像大海那样慷慨。谁在长长的海滩上布下一道“拦网”,仿佛大海就是他的了!这鱼、这虾……一切,大海专门赐给他的了!于是,置不起“拦网”的穷人,为了换二斤瓜干煎饼充饥,为了一封火柴、半斤点灯煤油,大人豁不上不要脸皮,只好打发不知羞臊的孩子去摸“拦网”。
我老爹小时候摸“拦网”,曾经挨过漁霸护“拦网”家丁的枪托;我大大小的时候摸“拦网”,曾被村里的保长抓去替日本鬼子修炮楼;我小的时候也摸过“拦网”……
模“拦网”苦着呐!初春和老秋时,孩子们上身穿一件空心小棉袄,下身光腚打赤脚,黑夜里,冷风嗖嗖,海滩冻了一层薄硬壳,脚丫儿踩在上面,冰凉钻心不说,还横一道竖一道划得满脚心都是血口子,走在贝壳、卵石上,疼得像撒了辣椒面。拣了小魚、小虾、小蟹还好遮掩,藏在提篮子里就行了。要是谁的运气好,从沙里、泥里摸到斤多重的魚,便倏地紧张起来:喜的是,把它拿回家去,在明天的早市上能換张大票子;惊的是,若被收“拦网”的人看见,只能換个“偷”字,轻者被骂,重者挨揍。怎么办呢?只有把精湿、冰凉的鱼贴着肚皮揣进怀里,夹在胳肢窝里……就这样,所有摸“拦网”的小孩,总是去时撅着嘴巴,心里惶惶打怵;回时打着牙骨,两眼汪着泪水……
“哗,哗一一”大海仍旧爱恋着村前那片金毯,举着簇簇雪莲涌来又退去。只是,那金毯上再也没有裂着血口的小脚丫儿去踩它,诅咒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