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倬雲 | 歷史,沒有白走的路。
历史总是让人惦念。
正史,野史,演义,戏说,评书,影视……无论在什么年代,无论用什么方式呈现,人们总是喜欢看点历史。
至于为什么看历史?看的是什么?历史有什么用?对于我们来说,似乎又是些既浅近又渺远、似略懂又道不明的问题。
“人们常常以为历史就是讲故事。什么雍正王朝啦,康熙大帝啦,其实,历史并不完全是这样。”历史学家许倬云如是说。
许倬云有两种身份:他是严肃的历史学者,也是畅销历史书的作者。如果一定要设置“学术”和“大众”的对立关系的话,许倬云可以说是兼顾两者的典范。他眼中的历史,也常常显得与众不同。
许倬云写中国历史,可以不写朝代,不写帝王,不写制度,却写小民百姓的衣食住行、如何过日子……如同通过一支试管的水样,检测整条江河的水质,他一面察知细微琐屑,一面把握历史大势,为我们呈现出万古的江河。读许倬云写的历史,可能是一个开始不太适应,又不甘放弃,继而越读越深入、越放不下的过程。
历史就在那里。今天写历史、讲历史的,人多语杂,五花八门。而越是如此,似乎越需要有分量的名家,为我们打开更有创见的视野,赋予历史值得沉思的价值。从这个意义上,我们都应该去读一读许倬云。
为什么读史?有人说,人不能延长生命,读历史可以。
用许倬云的话说是:“要拿全人类曾走过的路,都算我走过的路。”
“拿全人类曾走过的路”,一语双关,因为许倬云本人是不擅长“走路”的。
许倬云生来有疾,四肢肌肉萎缩,手掌内屈,双脚无踝,行动极其不便。很多事情无法身体力行,小时候常常是被大人抱到哪里,就要在那里待很久,静静地看着别人做事。
就这样,许倬云自小习惯了做一个“旁观者”。
抗战时期的许家兄弟
虽然很多事情不能参与其中,但许倬云学会了设身处地、体会领悟,从一个局外人的角度,对发生的事情做出冷静的判断。
因为身体条件和时代背景,许倬云没有上过小学,没有上过初中。许倬云的父亲是抗日前线的将军,平时分析战局大事,也喜欢读书藏书。在父亲潜移默化的影响下,许倬云逐渐倾心于文史。同时,由于战事不断,许倬云随家人东奔西走,常常生活在中国社会的最底层。
因为这种经历,许倬云对中国社会的体察都远较常人真切。在农村,“作为旁观者,我常常被摆在一个土墩上、石磨上,搬个小板凳,看着人家工作,所以我对农作的每个细节都可以细细地看。”
几十年后,在完成重要著作《汉代农业》和《求古编》若干章节时,童年各处逃难的经历,给了许倬云独特的优势,因为他曾深入地观察、了解过农民的生活,他知道真正的农村、真正的精耕细作是什么样子。
上世纪60年代,许倬云在台大任教
许倬云19岁时,随家人迁居台湾,并考上了台湾大学,一开始学习外文,又因为国文和历史成绩优异,在校长傅斯年的建议下,转入历史系。
虽然转到了历史系,但是许倬云没有放下别的课程,在外文系、考古人类学系和中文系,他都选课加旁听。“我在大学期间的老师很多,所以学问的路走得很自在,可以说是‘吃小灶’长大的。我学习的本事很大,能够像海绵一样善于吸收,知识多而杂。”
许倬云在台湾大学的七年间,师从李济之、李宗侗、董作宾、芮逸夫、凌纯声等等,都是一流的前辈学者。令人艳羡的师资,也带来了幸福的烦恼,使得许倬云必须在不同的老师、不同的思考方式中寻找平衡:“逼得我要思考同一个现象的几家不同的解释,以调和它们的冲突,并且形成自己的观点。”
许倬云终生感激这些不同风格的老师,每个人都教给了他一些东西,他却没有走任何老师的路,而是自己走出了一条路。
1957年,许倬云获得了留学奖学金,赴美攻读博士。临行前,文学院院长沈刚伯寄望许倬云长出“第三只眼”:多学些其他文化的历史,这样才能更能看清中国文化的性质和变化。
许倬云留学那几年,正好赶上国外汉学研究的转型时期,关注点从古代中国转向了现代中国,研究方法也开始引入社会学、统计学等其他学科的方法理论。
许倬云入学芝加哥大学的东方研究所,他在这里接受了社会学、宗教学以及计量统计学方面的训练,也熏染了芝大“眼光宏阔”的学风、大问题意识。
许倬云在罗马博物馆
许倬云曾总结自己的学习和研究:始终是在学科与学科之间结合、文化与文化之间比较。
“要有人说话,每句话都讲来龙去脉,恨不得从盘古开天地讲起,那个人可能是他;要有人在饭馆吃道菜,回家后考证菜的做法源于何朝何代,那个人也可能是他;要有人写中国历史,不写政治、战争、制度、帝王将相,专写老百姓,那个人一定是他。”
以上虽是报纸介绍许倬云的几句“戏言”,却也多少抓住了他的一些特点。
许倬云研究领域广,包容中西,兼治古今,是一位“全通型”的学者。也有人评价他是“立于史学疆界之外的历史主义者”。他坚持着对历史本真的执着追求,却又像是史学山林里的不安分者,想要努力跳脱山林之外,观察林的生长和山的环境。
所以,在《万古江河》里,他大胆地以文化变迁而非朝代为依据,来为中国历史划段,把中国文化纳入人类文明体系中来阐释;他讲中国的历史文化,会时时跳到世界性的视角,与两河文明、伊斯兰帝国、哈布斯堡王朝等等做着比较;他又会不厌其烦地讲述最微小的细节,试图在社会生活的微波与细流中,让读者感受时代的洪峰和大潮。
宏大的视野,细致的关怀,许倬云在他的史学系统里切换自如。他讲的是历史,也不仅仅是历史,而是文化、社会、民族、经济、思想、生活方式、中国和世界、个人和历史、过去和现在……如果说历史书写是一种叙事,那么许倬云写的历史,是中国文化的全球化和现代化叙事。
许倬云在西安博物院
四十年前,在做比较文化研究的时候,许倬云就发现,世界正在走向一个不可分的整体。全球化进程果如他所料。
许倬云对未来世界充满思考,也对西方文明的衰象产生了忧虑:几百年来,西方文明维持了自己的霸权,将世界迅速带向不断进步的方向;然而,其扩张和侵略本性产生的争夺,也造成了消耗。随着科技的发展、不同文化的接触,神消失了,人与人之间缺乏彼此的关怀,使得社会面临解体的危险。
在许倬云看来, 西方文化的上帝一神论的观点对于未来世界是不合适的, 而中国的“和而不同”、“阴阳二元论”以及“变化”等观念,更为适用。在许倬云的思乡情结里,包含着这样一种希望:中国应该把这些非常合时的思想资源贡献给世界。
“‘和而不同’和‘变化无穷’这八个字,应该是‘究天人之际,知古今之变’的钥匙。这把钥匙,我们中国人手中是有的。”
“历史不等于人物传记,也不等于考证,从大历史的角度观察,它是一种解释工作。”
许倬云用笔下的历史,引着我们回到历史具体而微的生活情境里,去了解我们现在的生活从何而来;他立足于全球视角,关注中国历史的原貌和走向,时时地跳出自我的圈子,冷静地旁观,得出新的认识和思考。
其实,在许倬云写的历史里,不仅有“那个时期所有的人”,也有“这个时期所有的人”——也就是今天的我们。他不只是向我们讲述历史,更是解释历史。
正是在“解释”中,历史成了与我们每个人相关的事情。
许倬云也改变了许多讲历史的陈旧语境。
以往的史学传统,对官方正史体系有着严谨的要求,却拉远了与普通人的距离。于是,大众面临两难的境地:“正说”的历史,价值较高,但乏味难懂;“戏说”的历史,趣味性强,却往往失实。
许倬云的著作中,不乏专业性的专史论著,而更为人们所熟知的,是语言生动的通俗性读物。《江河万古》全书近30万字,虽然内容精深,但并无晦涩,全书没有一个注释,没有一处大段引文,皆是给普通读者看的大白话,娓娓道来,读下来一马平川,余音绕梁。
许倬云用学术的方式讲着通俗的历史,用历史观察和反思着当代社会。他还出版过《从历史看领导》、《从历史看管理》,以及“许倬云说历史”系列书籍,让历史与当下人们的某种需求建立密切的关联,将历史观念灵活运用于现实社会的指导。
许倬云与外甥孙王力宏
历史是人创造的,史书也是人书写的。历史真实地发生过,史书却经过了层层的人为筛选。
许倬云说,人类对历史的记忆,往往是有选择性的。“下一代记得有关我们这代人的内容,常常不是我们所要求他们记住的东西,而是他们自己根据时代的需要来选择到底要记什么东西。”
从这个意义上看,历史不只是关乎文明起源与发展,更有着现实的意义。世界永远处在变化之中,不会停止。历史是过去的记忆,却也是每一个不断变化着的当下的折射。
“我们都在这个时代之下有惊慌失措之感。”而许倬云的大众史学写作,始终贯穿着一个内在理念:关注着与当下、与中国相关的大问题。他用历史认知观照现实社会,展现着史学的咨世功效。
他说,今天中国可以不要一篇细致的学术文章,但需要普通读者读得通的文章。这是一个历史学家的责任担当与真切关怀。或许,我们都是历史的旁观者。然而,我们也都要亲自踏上历史的出路。
编辑 | 丘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