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永兴 | 兴福寺拾零
常熟记忆 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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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福寺拾零
孙永兴
虞山北坡的破龙涧一水下注，在兴福寺门口淙淙流过，流入山麓的小泾浜。小泾浜东去一里多便是福山塘，福山塘北入长江，融汇大海。小泾浜与福山塘相交处，一座大石桥横跨塘河，它叫李家桥。我家便在桥堍居住，遥望齐梁古刹，耳濡目染，来谈谈古寺的几件轶事。
头山门
《常熟破山兴福寺志》的“外山门”条：“亦称‘头山门’，离寺六百步。明崇祯十三年住持僧契德募，许士柔建，原在今公路东侧，有牌坊，一九六零年后废。”此山门在兴福小镇的南街稍，牌坊正对着寺路街。旁边有巨大的银杏树，遮天蔽日。六十年代前期牌坊还巍然挺立，文革中被拆除。现在的牌坊是文革后重建的，由原址向西移了约二百来步。
兴福寺还有一道山门，一般人不知道，也不见于记载。它在李家桥的西桥堍。
常熟东乡来的烧香船，一般停在李家桥堍，人再上岸步行进山烧香。船小一点的，划进小泾浜，到浜底水仙庙前，停船上岸进山。
李家桥，也称顺民桥。清初钱陆灿《康熙常熟县志》：“顺民桥，弘治间都御史侣钟建，弘治十一年学士李杰居此，改名金马。”附近出了这个尚书李杰，民间都称它李家桥。
小时候，夏夜乘凉，大家尽往桥顶跑。那里地势高，蚊子少，风也大，还能听老人讲故事。他们说这桥经潮汐冲刷，经常损坏。一次桥工修桥，将木桩打入河底，今天打下，明天浮起，明天打下，后天又浮起。一天，李家女子过桥，对桥工说：“你们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连个木桩也打不下，都是吃干饭的。”桥工不服气地说：“这里土质和别处不同，力气再大也没用。”此女不自量力，拿起榔头轻敲一下。神了！木桩一下子钉住了，一动不动。
她怎么有这么大神力？她怀上孩子了，孩子是天上文曲星下凡。名叫李杰，以后科举得中，当了尚书。
打木桩修桥，那一定是木桥，现在是石桥，木桥怎么变成石桥了呢？
夏天游泳，在桥下，能看到石桥内侧石板上的铭文：兴福寺哑僧募款建造，大清乾隆年。查《常熟破山兴福寺志》，没有哑僧的记载。
哑僧造桥的同时，桥西石阶所对，造了个石牌坊，作兴福寺的头道山门。我小时候，石牌坊只剩光秃秃两根大石柱。传说：民国初年，这里来了几个江西人，在石牌坊下收购柴草，柴草堆到牌坊横梁下。不久，人们发现牌坊的横梁没了，江西人也不见了。原来，横梁是奇楠香做的，很贵重，江西人识宝，把它偷走了。
1957年疏浚福山塘，民工把河底的淤泥全部挖去，李家桥现出全貌，它的下部和上面的石拱完全一样，是用条石圈成的正圆形拱桥。
这时，和大石桥比肩的蒿塘小桥，桥面坏了，“趁汤下面条”，人们把石牌坊两根大石柱倒下，剖为四根石条，作了小桥的桥面。坚硬如铁的花岗石，能像加工木料一样剖开，真是匪夷所思。那时，我刚进小学，撅着屁股，看石匠在石柱中间弹根墨线，顺墨线凿了七八个小坑，每个小坑中放一把凿子。石匠用锤子敲敲这把凿子，又敲敲那把凿子，“啪”的一声，石柱一裂为两，像木匠用锯子锯开的一样，那时我才明白，什么叫能工巧匠。
兴福寺的这道山门，要比兴福小镇南街梢的“头道山门”晚建一百来年，早毁十来年。
常建诗
常熟最大的宝贝，是风景名山虞山；虞山的最大宝贝，是坐落在破龙涧旁的兴福寺；兴福寺内最大的宝贝，是盛唐诗人常建留给我们的名诗《题破山寺后禅院》，有宋代书法家米芾书写的诗碑。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
万籁此俱寂，但余钟磬音。
这首诗给我们汉语言宝库，增添了两个成语：“曲径通幽”和“万籁俱寂”。诗歌的语言平实明净，像一缕清流，也像一抹蓝天，无一丁半点装腔作势之姿，无病呻吟之态。
值得玩味的是首联“照高林”三字。早晨的太阳，金光万道，但它毕竟在地平线上，穿透力有限，到这里，只能照到密林高处的树梢。那是公元六，七世纪，全国人口五千万不到，相当于现在人口的二十六分之一，那时常熟也不过三四万人吧。虞山脚下，古木参天，浓荫匝地，原始森林，连绵环绕，人行其间，像蝼蚁穿行于丛林。
现在这些古树哪里去了？上世纪六十年代，寺路街两旁，残存两行老树。都是秃头老榉树，稀稀拉拉几根虬枝，挑着几张青叶，像一个个龙钟老人，站立道旁，迎送来往游人，使人依稀领略到“初日照高林”的韵致。
1970年前后，常熟木器厂工人伐去了这些老树。他们拖着板车，把榉木一车车从兴福拖回他们阜安桥边的厂子。榉木截成二米多长的筒段，比柴油桶粗得多，一板车只能拖一段，拖了好多天，直到寺路街两旁的老树一棵不剩。有这种说法，各种地表景观都能重建，唯独不能重建古树。这些老榉树的砍伐，是兴福寺的一大损失，它们的价值难于估算。现在新的树又长起来了，但要长成那么沧桑感，那么遒劲，那么有古气，不知道还要经过多少岁月。
首联的“高林”，自然过度到颔联的路径。“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这两句名句蕴含生活哲理，用“花木深”映衬“禅房”，还富有象征意味。
颈联由花木深的“禅房”写开去，拓展了“禅”意。绿树之清，潭水之清，把我心中的凡念洗涤得干干净净。
兴福寺旁有“空心潭”。记得小时候，寺路街两旁，除了多古树，还多水潭，俗名“涧潭”。“涧潭”边竹树环合，人过“涧潭”，爬在杨树根上的乌龟，翻身逃落水中，溅得潭水“扑通扑通”响。潭水碧绿多青苔，这些乌龟背上，也有青苔，世称“绿毛乌龟”。
尾联以“钟磬音”收束全诗，有皈依佛门的意味，余音袅袅。宋代书法家米芾手写此诗，刻在碑石上，笔触飘逸，神韵飞动，为镇寺之宝。
梵天游
到兴福寺，想俯瞰梵界全貌，得上山。沿着寺前破龙涧，西走数十步，拾级登山。这里石崖叠嶂,草木葱茏,石阶山路,时而陡峭如梯,时而舒缓似带,不到百米,一巨石横跨涧上,叫罗汉桥。
过罗汉桥，不远处有一叉道，蜿蜒北去。道旁，一亭翼然从林中探身出来，上书“梵天游”三字。
坐在梵天游亭内，俯瞰山下，兴福寺的殿宇楼阁，回廊曲径，荷塘池沼，一览无余。云烟氤氲，那不是山岚云雾，而是香客敬佛的缭绕香烟；人影憧憧，那不是为衣食奔忙的芸芸众生，而是热衷于心灵建设的善男信女。钟磬声声，诵经阵阵，参天的林木阻断了凡间尘嚣，小小的山湾，成了一个清清朗朗的礼佛世界。
饱览眼前佛国，回看“梵天游”三字，你不能不佩服古人用词的准确贴切。“梵天游”，顾名思义，指的是佛国，人到这里，仿佛在佛国遨游。孩子时代，我一向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说的。
梵天游前的小径，可绕到兴福寺的大雄宝殿之后。一路上，有山泉，平台，藤蔓，怪石，还有一园毛竹。在常熟，据我所知，过去是不种毛竹的，虞山上只有这里一园毛竹，现在绕虞山一周的毛竹林，是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栽种发展起来的。
我小学有位同学，捕鱼捉蟹技术一流，人称“水獭”。他感到捕捞技术尚在业余级，想跟正宗渔民一样，去“笃麦钓”。这梦想实现起来很难，要“笃麦钓”，首先要自制“麦钓”。“麦钓”是用毛竹竹枝的根上第二节，削成牙签状，将小麦泡软，将牙签两端弯过来作弓状，戳在麦粒上。然后，把这些“麦钓”系在纲绳上，数千只“麦钓”一条纲绳牵着，可撒一两里水路。
“麦钓”，只能用毛竹竹枝第二节来制作，其他竹片都不行，因为达不到那种柔软度和弹性。那是五十年代末，没地方找毛竹竹枝。“水獭”想到了这片毛竹林。结果是，他见老和尚来交涉，滑下竹竿急速逃跑，扭伤了脚。现在他六十挂零了，走路一瘸一拐的。大概来清静之地，制作杀生工具，是有报应的吧。
读了高中，我感到有知识了。“梵天游”中的“梵天”是印度教中一位至高无上的神灵。“梵天游”应该解释为“梵天”到此一游。我感到过去的理解真是小儿科，像“水獭”掰毛竹枝摔成瘸脚一样，非常幼稚。我对这一发现很自信，见人就显摆。大家并不把这当会事，爱理不理的，我又感到失落。
现在，我是一个白发老翁了，回想起高中生时的那种较真劲，同样感到幼稚可笑。“梵天游”怎么可以理解为“梵天”到此一游呢？此语是有娘家的，出自米芾的《题镇江北固山多景楼》：“华严兜率梵天游，天下江山第一楼。坐想明廷万灵接，莫谈仙峤六鳌愁。版开猛气吞狂象，石记雄心触不周。谢客平生追壮观，岂知座上即沧州。”
“梵天”和“兜率”并列，显然指佛教的一种境界，孩提时望文生义，倒跟它贴近一些。俗语“挑了千个，不如先个”。
较真，争个是非曲直，是人的一种天性。其实，是邪，非邪，是不容易说清楚的。我邑先贤冯班在《钝吟杂录》中说：“今日之正言谠论，皆三十年后之梦呓笑谈。”“正言谠论”尚且如此，一得之见更不用说了。
获得2017年兴福寺征文三等奖
兴福寺三绝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