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这疯狂的世界依然充满爱恋

赫尔曼·黑塞的诗歌深受德国文学的浪漫主义传统影响,世人称他为“新浪漫主义者”,和黑塞同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托马斯·曼评价称“黑塞代表了一个古老的、真正的、纯粹的、精神上的德国,他的写作充满了人道主义精神和对人类的爱心”。随着两次世界大战相继爆发,黑塞深感现代人的精神状态也已病入膏肓,他退隐山间,思考人性,在远离尘嚣的乡野间寻求心灵上的解救,以先知先觉的灵敏触觉,为现代人找到“回家”的出口。

赫尔曼·黑塞

外在世界的内心世界

还在孩提时期,我不时就会有种注视大自然各种奇特形态的癖好,不是观察,而是沉湎于它们特有的魅力、庞杂而深奥的语言。木质化的长长的树根、岩石的五彩纹理、浮在水上的油渍、玻璃的裂缝——所有诸如此类的形态有时对我具有巨大的吸引力,我喜欢水、火、烟、云和灰尘,尤其是闭上眼睛就能看到的旋转的色斑......

观察这类造型,沉迷于大自然非理性的、芜杂的、奇异的形状,会让我们心里产生一种感觉:我们的内心与使之形成这些造型的意愿合而为一了——不久我们就感觉到竟有一种诱惑,想把这些造型当作自己一时的兴之所至和自己的创作——我们看到,我们和大自然之间的界线在抖动,在融化,我们体会到这样一种心境,竟不知呈现在我们视网膜上的图像是来自外部印象,抑或源于我们内心的体验。任何训练都不会像这种训练如此简单、如此轻而易举地发现我们就是创造者,我们的心灵始终在不断参与世界的永恒创造。

更确切地说,活动在我们心里和大自然里的,是同一个不可分割的神,倘若外部世界毁灭了,那么我们之中就有人能够将其重新建造起来,因为山川与河流、林木与树叶、根茎与花朵,所有这些大自然中的造物,在我们心中全都已经预先成形,全都源自我们的心灵。心灵的本质就是永恒,只是我们没有认识到而已,但是它通常是作为爱之力和创造力而为我们所感知的。

黑塞画作

致胞弟

如果我们今日重见故乡,
将陶醉地看遍每个房间,
将久久停留在旧园,
那当年俩顽童玩耍的地方。
我们在外面世界上
博取的荣耀与功名,
全将不值得快乐与张扬,
倘若故乡教堂的钟声敲响。
我们默默踏着昔日的路径,
走过童年时代的绿野,
心里的感受强烈而陌生,
犹如聆听传说,美丽而动人。
啊!不过等待我们的一切,
纯真的韶华或已不复留存,
不会再像当年我们儿时,
每天在园里扑蛾捕蝶的光景。

蓝蝴蝶

一只小小的蓝蝴蝶
在风中翩翩起舞,
晶灿灿一闪而过,
像一阵细雨珍珠。
倏忽间莹莹一亮,
像清风瞬息飘过。
但见幸福向我招手,
也是晶灿灿一闪而过。
黑塞画作

博登湖畔

以前,我还从未有过自己的花园,按照我乡居生活的基本原则,花园的建造、种植和照料都得我亲自动手,我还真这样干了好几年。我在园里盖了一座棚子,用来堆放柴火和放置农具,在一位农家子弟的参谋之下,划定了畦径和园畦,种了树木,有栗树、一株菩提树、一棵楸树、一道山毛榉树篱、许多浆果植物和优质果树。果树苗冬天遭兔子和野鹿啃食,全毁了,其余的都长得很好,那时我们还收获了大量草莓、覆盆子、花菜、豌豆和生菜。

我还在旁边辟出一块大丽菊的苗圃和一条畦径,两旁几百株向日葵示范性地长得十分高大,向日葵下面还栽了数千棵各种色调的红、黄金莲花。我在盖恩霍芬和伯尔尼至少有十年之久,全是我一人亲手种植蔬菜和花卉,施肥、灌溉、清除畦径上的杂草,家里的薪柴也都是自己锯自己劈。这些农活都很美好,也颇有教益,不过到头来却成了折磨人的沉重苦役。当农活是游戏的时候,的确是很美妙的,可是当它一旦变成了习惯和职责,那原本所具有的快乐也就消失了......

此外,我们的心灵对环境面貌所进行的加工、歪曲或者修正有多大,我们生活中的记忆图像所受到的内心影响便有多深,这一点在我对盖恩霍芬第二所房子的回忆中表现得非常清楚。离开这所房子二十年了,今天我对这栋房子的花园还记得十分准确,对房子里我的书房和宽敞的阳台,连同各种具体细节,我还记得很清楚,连每本书在书架上的位置都还能确切地说出来。可是相反,我对其他房间的记忆已经变得非常模糊了,真是奇怪。

黑塞画作

龙胆花

在幸福的阳光下,你陶醉于
夏日的欢乐,连呼吸都不易,
天空似在你的花萼中沉迷,
微风吹拂你周身的绒絮。
倘若风能将我灵魂的罪孽与痛苦
全都吹得不见踪影,
那我就可以成为你的兄弟,
与你共度平静的光阴。
这样,我的世界之旅
便有了幸福而便捷的终点,
就像你,蓝色的仲夏之梦,
遍游于上帝的梦幻花园。

石竹花

园中石竹花盛开,

可爱的香气四处飘逸,

不睡眠,不等待,

石竹花只怀有一个心愿:

绽放得更快速、更火热、更豪放!

我看见一团耀眼的火焰,

大风向烈火急骤飞奔,

因无法抑制的欲望而颤栗,

火焰只怀有一个心愿:

燃烧得更快、更猛烈!

亲爱的,我血液中的你啊,

什么是你追寻的梦想?

你不愿一滴滴地流淌,

志在澎湃的洪流中

泡沫翻腾,浪花飞扬!

黑塞画作

树木礼赞

对我来说树木曾经是循循善诱的传道者。当它们在树林里和林苑中与其他树木聚集在一起或与其家族共同生长时,我对它们怀着敬意。而当它们茕茕孑立时,我对之更是敬佩有加。它们好似孤独者。它们不像那些由于自身的某种弱点而遁世的隐居者,而像是落落寡合的伟大人物,如贝多芬和尼采。世界在树梢上簌簌作响,它们的根扎入无穷深的地下,只不过它们未曾迷失其中,而是以它们的全部生命力追寻一个目标:实现它们本身所固有的法则,扩展自己的形态,展现自我。

没有任何东西能比一棵美丽而强壮的树更神圣、更尽善尽美的了。当一棵树被锯倒,它裸露的致命伤口暴晒在日光下的时候,可以在它的树桩——墓碑的清晰的剖面上读到它一生的历史:它的年轮和畸形长势忠实地记录了全部斗争、苦难、病痛,全部好运和兴盛,也忠实地记下了歉年与丰年、它顶住的侵害、经受住的风暴。农家子弟都知道,最硬、最珍贵的木材,其年轮最紧密,在高山上、在频繁遭遇险情的环境下生长的树木最坚固、最强劲、最出类拔萃。

树木都是有灵性的。谁能懂得与之交谈,懂得倾听它们,谁就获得真理。它们不讲大道理,不谈济世安民之策,他们割舍个别的东西,只讲生命的原始法则。

一棵树说:我身上有一个内核、一束火花、一种思想,我是永恒生命的生命。永恒的母亲拿我所做的试验和取得的成功是独一无二的,我的形体和皮肤的脉络是独一无二的,我枝梢上叶子最细微的颤动,我肌肤上最微小的疤痕也都是亘古未有的。我的职责是,以我鲜明的不同凡俗的长相塑造和展示永恒。

一棵树说:我的力量是信念。我对我的先辈一无所知,我对每年从我身上繁育出来的成千上万的孩子也一无所知。我一生就为坚守我的种子的秘密,别无他虑。我深信,上帝在我心中。我深信,我的使命是神圣的。出于这样的信念,我生活着。

在我们忧伤的时候,在生活不能好生忍受的时候,一棵树就会对我们说:静静!静静!看看我!生活是不轻松,可生活也不沉重。你的这些想法都是孩子气的。让上帝在你心里说话吧,这样,那些想法就会默然无声。你感到害怕,因为你走的路偏离了母亲和故乡。但是每一步、每一天都会将你重新引向母亲身边。故乡不在此处或彼处。故乡在你心中,或者说,无处是故乡。

当我听到树木在晚风中簌簌作响,云游四方的渴望就撕扯着我的心。你如果静静地、久久地谛听,对漫游的渴望也就会显示其实质和意义。它并非如表面所示,想逃避苦难。它是对故乡的渴念,对母亲记忆的渴念,是对生活新状况的希冀。漫游引导你回家。每条路都通往家中,每一步都是诞生,每一步都是死亡,每一座坟墓都是母亲。

每当我们为自己孩子气想法感到恐惧时,树木晚间就会簌簌作响。树木比人更深谋远虑,有持久和安静的思量,正如它们的生命比我们更久长。树木比我们更聪明,只是我们不听它们说的箴言。然而,倘若我们学会了倾听树木的金玉良言,那么我们短视、急促和童稚式的冒失的思想就会获得无比的快乐。要是学会了聆听树木的教诲,那就不用再渴望成为一棵树了。除了现在的自己,他什么也无须奢望。这就是故乡。这就是幸福。

(1918)
黑塞画作

修剪过的栎树

树啊!你的容颜显得陌生和奇形怪状,
他们怎会把你修剪成这般模样?
你千百次受苦遭殃,最后
剩下的唯有壮志和倔强!
我也遭受践踏,饱尝欺凌,同你一样,
但我未曾低头折腰,
面对凶横残暴
每天昂首迎接新的朝阳。
我内心的温顺和柔情
受尽世俗的热讽与冷嘲,
然而不可摧毁的是我的本性,
我已知足,并不记仇怀恨,
不急不躁,我从枝桠中
萌发新叶千百片,
我忍着一切苦痛,
对这疯狂的世界依然充满爱恋。
黑塞画作

日记

今天,在屋后的山坡上,
在盘错的树根和石头缝中
我刨出一个深深的土坑,
细心拣出土坑中的石块,
再将粗糙、瘦瘠的砂土担走。
随后跪蹲在老林里一个时辰,
在腐败的栗树的枯枝残叶下,
用铲子和双手挖取
霉味浓浓的乌黑的腐殖林土,
沉沉地挑回装得满满的两桶。
我在土坑里种下一棵树,
四周细心填上泥炭般的沃土,
再将阳光照晒的温水缓缓浇灌,
让它徐徐浸满土坑,
让树苗的根温柔地得到滋润。
这株幼小的树苗伫立着,
并将一直伫立于此,
直到我们灰飞烟灭,连同岁月的喧嚷,
无尽的苦难和惶恐不安全都淹没遗忘。
它什么都遭受过:什么焚风的肆虐、
风雨的蹂躏、烈日的讥笑、大雪的欺压,
还有鸟雀在枝丫上筑巢安家,
安静的刺猬在根部刨洞做窝。
岁月的流逝,动物的世代更迭,
身受的摧残与痊愈,风儿和阳光的友情,
——它所亲历、品尝和遭遇的一切
百味杂陈,日日从它胸中迸涌,
汇成一曲树叶沙沙的歌唱,
聚为一支树梢轻摇款摆的舞蹈,
凝成甜香馥郁的琼浆,
滋润着含苞待放的蓓蕾,
或是在光与影的无尽嬉戏中
也对这永恒的游戏感到沉醉。
以上内容节选自雅众文化/新星出版社 丨赫尔曼·黑塞  韩耀成译

赫尔曼·黑塞,德国作家,诗人。出生在德国,1919年迁居瑞士,1923年46岁入瑞士籍。黑塞一生曾获多种文学荣誉,比较重要的有:冯泰纳奖、诺贝尔奖、歌德奖。1946年获诺贝尔文学奖。1962年于瑞士家中去世,享年85岁。爱好音乐与绘画,是一位漂泊、孤独、隐逸的诗人。作品多以小市民生活为题材,表现对过去时代的留恋,也反映了同时期人们的一些绝望心情。主要作品有《彼得·卡门青》、《荒原狼》、《东方之旅》、《玻璃球游戏》等。

题图:黑塞画作

编辑:颖川/刘奕奕丨排版:fay(实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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