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水照 | 《正气歌》未入选《宋诗选注》的旧事重提
小川环树先生在《钱锺书与〈宋诗选注〉》书评中充分肯定了《宋诗选注》在宋代文学研究上的学术价值。面对《宋诗选注》不选《正气歌》的责难,小川先生只是委婉地说:“钱氏本身持有一定的标准”,“一定是有充分理由才割爱的”,甚至说:“这是个谜。”语气中隐含着疑虑,甚或是有所保留之“谜”。
果不其然,他在1962年所写《宋代诗人及其作品》一文中说:
南宋是一个半壁江山被金军践踏蹂躏的时代。山河破碎、生灵涂炭的现实,使得忧国忧民成为许多南宋诗的共同主题。与唐代后期的诗人相比,应该说南宋诗人的处境更悲惨,心境更悲凉。这种悲惨的处境和悲凉的心境,至南宋亡国时发展到了顶点。文天祥(1282年卒)或许难以算作一流诗人,但他的《正气歌》气贯长虹,自有其被广泛诵读并流传久远的理由。他宁死不投降侵略者的伟大气节,正是被宋代文人对正义的坚强信念支撑着。[此文收入其论文集《风与云》(1972年12月朝日新闻社),此处译文用2005年7月中华书局中译本,第168页]
小川先生在这里才充分表明他个人对《正气歌》的评价。他从时代精神、民族气节的角度热情推崇此诗,并指出其广泛而深远的影响力,观点鲜明而犀利,也是他编选宋诗的准则。
小川先生于1963年、1967年、1975年多次编选《宋诗选》,均由日本筑摩书房出版,选诗数量不多,一般在200首左右,但均无例外地选入《正气歌》(选入文天祥诗四首。其他三首为《扬子江》《金陵驿》《除夜》,与钱选全同)。1963年版的《宋诗选·题记》中,他还特意说明与钱先生《宋诗选注》的前后关联:
在译注过程中,正逢钱锺书氏《宋诗选注》(1958年,北京)出版,通读之下,受益匪浅。特别是对那些我未曾留意过的作家也开始关注起来,因此在选译上受惠于钱氏之处甚多。但是在译注方面,虽然经常参考钱氏的注解,但也有不同之处,对于这些异议尽量附记下来。
他说在作家、作品的选择上受惠于钱氏之处甚多,在注释上却有所异同,显示出一位学者真诚坦率的治学态度。这也提供了比较对勘的好题目,比如小川先生仍然选了左纬的《避寇即事》《避贼书事》,这却是钱选初版所选而再版删去的。小川氏1967年版《宋诗选》又以上述《宋代诗人及其作品》一文作为“解说”,突出了《正气歌》在全书中的地位。1975年版变动不多。
钱先生的“大胆”不选和小川先生的一选再选,看似对立矛盾,实则相反相成,若从融贯宽容的态度来观察,是可以得到综合平衡的看法的。大致可从几个层面来分析。
第一,无论《正气歌》在诗歌艺术上是否存在不足,从总体而言,它在我国文学史上的“名篇”地位,是不会动摇的。小川先生着眼于时代精神、民族气节及影响力,钱先生也指出其后期诗歌“有极沉痛的好作品”,对“这位抵抗元兵侵略的烈士”表示敬仰(《宋诗选注》文天祥小传)。钱先生对其承袭过多、逻辑有失深感惋惜,小川先生在未知具体情况的前提下,却对钱氏“持有一定的标准”充分尊重,对其“割爱”而不选表示理解。
钱先生有次闲聊中说起,可以编一本《中国百篇名作指瑕录》。这是一时笑谈,但名篇而带有瑕疵,其实是很正常的现象。除了钱先生所指出的几点瑕疵以外,我觉得《正气歌》与诗歌体制特性有一定距离。排比多、议论多,这本是“以文为诗”、“以赋为诗”的产物,“破体为文”固然是中国文学发展的一条规律,但两种文体之间的吸纳融合应有一个“度”,不能从根本上影响各自文体体裁上质的规定性。我偶然发现《正气歌》竟被选入古文选本,请门人田雨露君略作检索。他给我提供了一份书目:
明代:
1刘祜《古文正论》(万历十九年)
2潘世达《古文世编》(万历三十七年)
3胡时化《名世文宗》(万历四十五年)
4焦竑《明文珠玑》
5张鼐《古文正宗》(万历四十六年)
6葛鼒、葛鼏《古文续集》(崇祯六年)
7葛世振《古文雷橛》(崇祯时)
清代:
8黄士京《古文鸿藻》(清初)
9过珙《古文觉斯》(康熙十一年)
10林云铭《古文析义初编》(康熙二十一年)
11程润德《古文集解》(康熙四十五年)
12冯敬真《古文正编》(康熙四十四年)
13蔡世远《古文雅正》(康熙五十四年)
14汪基《古文喈凤》(雍正十一年)
15唐德宜《古文翼》(乾隆六年)
16李云程、黄仁黼《古文笔法百篇》(乾隆时)
这份初步书目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原来选录《正气歌》的各选本,只有诗歌部分,其前面的古文小引乃从林云铭的选本中开始被配入。他在评语中说:“坊本只载被执不屈而作,《宋鉴》亦无明文可考。余读文山诗集,此歌之前,别有小引,内言狱中蒸湿诸气,枚举甚详,而一以正气敌之。歌中‘一朝蒙雾露’八句皆指此也。”由于《古文析义》在传统古文选本中是仅次于《古文观止》流传广泛的选本,这一 “一文一歌”结合的形式遂成定格。二是这些选本的评析部分,除了对正气浩然的一致推崇赞颂之外,在艺术分析时几乎都用古文乃至八股作法评赏之,如 “虽排偶句,而起承转合丝毫不爽”,虽是 “长歌体”形式, “然亦有篇法,首从源头说入,次历引古人,末叙自己,结与前引相应,此仍是古文法也”。就是说《正气歌》形式是诗歌,写作手法是古文。这在坚持诗情、诗心、诗美的学者看来,不免是种遗憾。侯体健君还告诉我一部署名明代屠隆 “汇选”的《镌历代古文举业标准评林》,该书最后一篇即是文天祥《正气歌》,与李觏《袁州学记》、胡铨《上高宗封事》、陈傅良《使过论》、文天祥《慧和尚说》并列,《正气歌》俨然是一篇“古文”了。
然而,这篇亦诗亦文的千古名篇仍具有巨大的精神力量。我不妨叙述一次个人的经历。十数年前,我曾参观江西吉安的文天祥纪念馆,这是江西全省最大的历史名人纪念馆,气势宏伟壮丽。从悬挂“正气浩然”匾额的正气广场进入,进而是正气堂,以八幅壁画历叙文天祥一生光辉业绩,毫无疑问,《正气歌》正是全馆布展的红线。当我再走回到正气广场时,广场上空正播放着《正气歌》,声音苍劲雄浑,沉痛激越。在暮色苍茫、树声飒飒之中,确实感到灵魂的震撼,体会到《正气歌》动人心旌的力量。这时来不及计较它的章法句法,遣词造句,是文是诗,我已感动了。它的感人力量主要不是来自诗性艺术,而是与作者生命合二为一的思想和精神。说是千古名篇应是没有疑问的。
第二,选本目的多重性与选择标准多元化。诗歌选本是普及、研究诗歌的著述体裁,或为介绍一代诗歌的全貌,或为体现编者特定的诗歌理论主张,或为指导学子写作诗歌的教本,或为编者表达他对有心得作品的推介,不一而足。目的的多重性直接导致标准的多元化。对于《正气歌》是否入选问题,一般情况下,实无是非对错之分。以今天最有影响的几部宋诗选本来看,程千帆《宋诗精选》、钱仲联《宋诗三百首》、金性尧《宋诗三百首》等都未选录《正气歌》,都不应受到指责。同一位编选者在自己不同选本中,对此诗就或选或不选,如程千帆先生在1957年古典文学出版社的《宋诗选》中即入选,而在上述1992年江苏古籍出版社的《宋诗精选》中就未收。同一出版社所出版的同题《宋诗一百首》,也多有此情形,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出版的本子不选,而早在1959年所印行的却入选了(当时尚称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或谓若选“宋诗十九首”,必应选入《正气歌》,否则就是错误的,我想未免武断。清末民初之宋诗派代表人物陈衍,他的《宋诗精华录》选诗甚多,却赫然未选,也无人敢说他不识宋诗吧。当然,如有特定的编选目的,如作《中国历代爱国诗选》,或中国文学史的大学教材,不选《正气歌》就不妥当了。朱东润先生主编的《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就入选此诗。(作者为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