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峥嵘:镇江西津渡上的“协泰鸡鸭行”与里下河的麻鸭
只要是有点文化的中国人大概没有不会背李白“窗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这首诗的,一背几十年大家都成了殷切的思乡者。
我想任何一个早年离乡的游子,在外打拼几十年,异乡的山水更会让人联想到自己生命的起点,因此越是置身异乡越会勾起浓浓的乡愁,一有机会,就会迫不及待地故地重游。 01
三年前,一位叫赵老先生来到了我办公室,老先生今年已八十多岁,从小就生活在西津渡街,因而对老街上的商贸店铺情况了如指掌。那时候西津渡街叫“义渡码头街”,因为享誉大江南北的慈善机构——镇江义渡局就坐落在这条街上。
我陪同赵老先生到老街上故地重游,赵老说,与20世纪三十年代相比,街道走向变化不大,但建筑已今非昔比,老街上许多商铺的位置还依稀记得,其中,位于蒜山茶坊最东边位置的商铺,当时是一位顾姓的贸易货栈,叫“协泰鸡鸭行”特别引人注意。
据老先生回忆,这家鸡鸭行做的生意很大,主要批发上海与苏北地区鸡鸭的批发转运,每年达几十万只之多,但具体情况就知之甚少。
直到有一天我在旧书摊上翻到了《泰州老字号》,里面反映了苏北里下河地区鸭子批发镇江的状况,其中就涉及到顾姓鸭行的信息:“过江后的鸭群全部圈进镇江长江边小码头附近的镇江‘顾二’鸭行内,然后装笼(每笼50—60只)。过磅后,由经纪人负责运上火车,直到上海十六铺大达码头。再由上海‘薛兆裕’鸭行收货,批发到马当路家鸭市场,然后再进行转手贸易。”
今天,我们面对蒜山茶坊修缮过的传统建筑,却不能不想起70年前“协泰鸡鸭行”顾老板的面容与身影,我轻轻地叹息一声,一个曾经风光无限、生意兴隆的鸡鸭批发货栈,在不声不响的做着年销几十万只的大生意,这正是他们的精明之处。可以想见,当年顾宅门前人来人往是极其频繁的,各种信息、计划、决断、指令、合约、银票都从这里进进出出,但往来的人大多神色隐秘,缄口不言、行色匆匆。这里也许是见不到鸡鸣鸭叫的,囤积活物的地方大概是靠近江边与车站的某一处码头或滩涂。精明的商家不会把货栈当作仓库和转运站,货物的成交价和交割地很难打听得到,生意做得再大也是一介商人而已,没有兵了卫护,没有官府庇荫,哪能大大咧咧地去张扬?
江南的小街历来有藏龙卧虎的本事,你看就这么些平常巷陌竟安顿过不少的经商能手:润大木号、仁源药材行、三义货栈、福新粮食行、协泰鸡鸭行……
赵老先生提供的一大批商铺货栈,随便提到一个,他们的贸易量都是惊人的。这些商家的致富门经是值得经济史家们再仔细研究一阵的,不管怎么说,他们算得上那个时代既精于资产管理、又善于开发商业流通的经贸实践家。有人说他们主要得力于转运贸易,包括与海外的转运贸易,虽还没有极为充分的材料左证,我却是比较相信的。
西津渡虽小,却是贴近运河、长江,靠近上海,从这里出发的船只可以毫无阻碍地借运河而通南北,借长江而通东西,就近又可席卷富庶的杭嘉湖地区和苏锡一带,然后从长江口或杭州湾直通东南亚或更远的地方。处在这样一个优越的地理位置,出现个把土财主、经纪人是合乎情理的。这大体也就是江南小街的秉性所在了,它的厉害不在于它的排场,而在于充分利用它的便利而悄然自重,自重了还不露声色,使得我们今天还闹不清这些商家的底细。
何处能源源不断地为“协泰鸡鸭行”提供这么大的货源?这些货物又转运至何处?《泰州老字号》揭示了这封存多年的秘密,知道了当时“协泰鸡鸭行”顾老板的进货的一些痕迹,原来他的货源来自于水乡兴化地区。
苏北兴化是富有盛名的水乡泽国,境内河、湖、港、汊纵横交错,象一张硕大无比的蜘蛛网。在这些天然水面和大片湿地、浅滩中,不但常年生长着极其丰富的水草和菱、藕、蒿瓜、蒲荠、茨菇、芦苇等水生作物,而且繁殖着种类繁多的鱼、虾、鳖、蟹、蚬、螺、蚌等,这些丰盛的水产品,既给市场提供了丰富的货源,又为鸭子的繁殖生长提供了丰富的饵料,成为兴化地区的“水上天然牧场”。自古以来兴化城及其里下河地区就是家鸭(以麻鸭为主)的饲养基地和销售基地,甚至兴化西边的高邮县也因鸭蛋原料的质优价廉,货源充足,导致高邮的鸭蛋享誉大江南北。据史料考证,从明朝初年至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期近600年间,兴化城的鸭行随着养鸭业的发展应运而生,并不断发展壮大,成为历史上兴化民间贸易的一大特色。
清末民初时期,兴化城内经营鸭子的商行鳞次栉比,且家家生意兴隆、门庭若市,在这些鸭行中,世代相传、历史较为悠久的有侯氏经营的“侯协顺”鸭行、“侯复兴”鸭行、“侯四房”鸭行;有臧四和、臧步高父子经营的“臧太和”鸭行;还有“黄万顺”鸭行、“苏乾顺”鸭行、“王同兴”鸭行、“夏华顺”鸭行、“夏华利”鸭行、“朱同兴”鸭行、“许隆顺”鸭行、“高裕昌”鸭行等等,这些都是较大的鸭行,号称“兴化十三行”。在这13片鸭行中,以“侯协顺”鸭行最大,影响最深,侯家曾经六代经营,前后达150多年。
20世纪三、四十年代,“侯协顺”鸭行经营的家鸭,除供应本埠鸭贩加工成光鸭卖给百姓及周围饭铺、酒楼之外,主要销售渠道则是通过溱潼人朱遐之、江遥、江德显、江德辉等六名股东组建麻鸭销售经纪人,通过镇江“协泰鸡鸭行”的顾老板,联系上海业务,每年销售量都在10万只以上。
在销售渠道之中,鸭子的运输就成了一个重要的环节,因为鸭子是活口、鲜货,尽快的将货物运到上海就成为一道难题,好在当时沪宁铁路已经开通,位于镇江市小码头街西段的水运转铁路的中转码头,又为顺利尽快的将货物运到目的地提供了便利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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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将鸭子运到镇江却是一个较大的问题。我相信当时的人们也是做过了多次地尝试,经过多次的算计与论证,最终确定,只有将鸭子赶至河中,一边赶路、一边放养,从里下河至大运河,然后过江至镇江西津渡,才能将这些鸭子安全地送到目的地,又能保证这些活物不掉膘、不死亡?
里下河中的赶鸭人。
值得一提的是,“侯协顺”鸭行雇有一批水路运鸭高手,他们一个个身怀绝技,不但识水性、鸭性,而且知悉天气变化,他们每人用双桨驾驶着一只“小鸭溜子”(即两头翘的木质放鸭船),将一趟趟鸭子(每趟多则上万只,少则也有六、七千只),由三、四只小鸭溜子押运通过内河过江。其水上运鸭场面既有趣、艰险,又宏大壮观。鸭群下水后,在一只较大的“主船”带领下,鸭群的左右和身后各有一只鸭溜子“护卫”,沿着兴化南官河浩浩荡荡南下。每到傍晚,便驱赶鸭群上岸进栏喂食、休息。次日一早喂食后再下河前进。鸭群过子婴闸时,分批翻坝,进入运河到达邵伯闸,再分批过闸,然后在瓜洲江边休整后过江。若遇风大浪急、雨雾之天则停止过江。在营运的过程中,若看到有体力不支的病、伤、残、老鸭游不动时,押运人员则用在长竹篙头安有铁钩的“挽篙”,将这些病鸭钩上活水船休息,从而保证鸭群100%不受损失。过江以后这批鸭子就由西津渡街的“协泰鸡鸭行”进行装笼过磅,然后拖至小码头街西端的江边火车中转站内的火车车厢,发至上海十六铺大达码头,再由上海‘薛兆裕’鸭行收货,批发到马当路家鸭市场,然后再进行转手贸易。
那一页的生活,一晃已经七、八十年。
有多少像这样的生活场景留存在我们的记忆仓库里。一旦遇到时机,一段记忆、一篇史料,都会使这些久远的记忆鲜明而又生动。
过去的一切在我的心目中是很带有朴素韵味的。时代的进展, 使我们所见到的都变得比以前漂亮和精细。缓慢的水上运输换成了高速公路,长江天堑也变成了通途,随着连镇铁路大桥的竣工,苏北与镇江的运输将出现惊人的改变。
刊登于《中国禽业导刊》〔J〕2018年8月,第46—4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