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杏蓬:故乡,无声记录人和世界的美好
故乡,无声记录人和世界的美好
作者:欧阳杏蓬
在我懵懂的时候,门前是一条河。在夏季一个落雨天,东干脚的人为了防止洪水进村,戴着斗笠,披着蓑衣,手忙脚乱的把河填了。河水、赤脚、手忙脚乱的人,泥浆,雨线,让童年的所见变得不可捉摸。
长大一点,我清晰地看到过一棵树。树下,有一眼泉。或者不说泉,是河里的水透过原来的河道渗过来,在树根边冒了出来。为了保护河堤,几个孩子从附近的巷子里搬来几块石头,砌在一起,像完成了一个壮举,水清了,跪在石头上,探出头,靠近水面,做牛饮。觉得不过瘾,又赤脚下去,在水里走来走去,踩出了一个半米深的坑来。
临近黄昏,路过的大人,口渴,于是走到这不成样的小井边,也跪下去,用手掬水来喝。第二天,树后面的人家洗辣椒、茄子,不再去河边,而是到树下,直接将辣椒茄子倒进水坑里,然后一一捞出来,回屋下锅。
第二天中午,村里走出来两个壮劳力,兄弟俩,他老娘是我们村里的接生婆,最喜欢做好事。兄弟俩听老娘的话,挖坑的挖坑,抽沟的抽沟,折腾了两个钟,又从山道上台下两块青石板,拼在一起,水井就有了一个埠头。村里偷懒的人,就把这井叫做小井眼,来这里刷锅洗菜了。
井头上的那棵树是吊柏树,据说是狗伯伯几个到冷水源的山里,顺手捎带回来,没地方中,又顺手种在了河边。河改道了,潜流跑到了这棵树下,又冒了出来,还沿着原来的河道,冲出了一道小溪流。
没有让狗伯伯想到的是,当年随手种下的树,过了30年,不仅还在,还长成了参天大树,跟周边的桧木、杨柳、棕榈树一起,像士兵一样守护着东干脚的春夏秋冬。
在东干脚夏季,我最喜欢干的,就是掏鸟窝。在土砖墙缝里,掏麻雀蛋。在枫树上,找白头翁的窝。在岩石山洞,找岩鹰的窝。在石崖刺蓬下,找野鸡的窝。找无可找,我也爬过这棵树,去找“麦子鸟”的窝。爬吊柏树是件很容易的事,枝桠蔓生,手抓脚踩,就到了顶上,可往下一看,才手脚发颤——往东赶脚一看,脚都比屋脊高一截了。风过树梢,呜呜作响之后,摇摇欲坠。也顾不上看田野,不敢看对面的平田院子,提着心,往下缩,落到地上,才感觉双腿麻胀。
走到水井边蹲下,捋一捧水喝,又发现了石缝里的小米虾。跳下井,才知看起来不深,可实际上,水淹到大腿根了。把衣服弄湿了,回到家,脱了衣服,挂在屋檐下,坐在青石门槛上,看着那棵树。树顶上,居然有画眉鸟在左顾右盼地叫。东干脚静静地,像一面镜子一样。
东干脚村前的河是季节河,秋风一吹,树叶一黄,河水就凋零。在这个时候,河水比花还脆弱,几次风,就把它刮没了。外面的河里没有水,树下的井,自然就干了。出水口的湿泥上,布满老鼠的爪子印子。秋风再吹得几度,吊柏树上落下来的枯枝、树籽就在井底铺上了一层,把老鼠的爪子印痕掩上了。
村里要修一个小桥,没有经费,井上的这棵吊柏树就成了经费来源。吊柏树被电锯锯断的时候,村里的男女老少还围着电锯师傅看热闹。村门口少了一棵树,像围墙落了一个豁口,不好看起来。村里有人在清水桥买回一棵泡桐树苗,特意栽上。没有了吊柏树荫凉,村里有人就把井头上的空地收拾出来,做了晒谷场。一年两年,人们享受了晒谷子的方便。但就是人们的脚步,把泥土踩实了,不知不觉间,井水越来小,人们也没注意,就是井水变浑、没有了水源、井干涸了,村里的人也并没有觉得少了什么。
在三五年之间,泡桐树长得像把巨伞。尤其是在春暖花开的时候,白色的花,大朵大朵的从没有叶子的枝头绽放开来,把村里的人都惊了一跳,这泡桐树开起花来,比女人还耐看。到夏季,人们又嫌它枝叶繁茂,树冠太大,影响了晒谷作业,又把树的主枝锯断几处,泡桐树顿时失去了美丽生机。村人不讲究这些,出出进进,若无其事。
种惯了水稻的村人,因为想赚更多钱,又把水田改成了烟田,年年烤烟一片绿。空地闲置下来,住在后面的两兄弟,老了,也耐不住寂寞,不知道从哪里扯回一棵湘南梨树,刨了一个坑插上,这梨树隔年就开了一树雪白的梨花,碎碎的,比泡桐树的大白花更打动人。
当我从泡桐树下走过,我抬起了头,其实是春末,繁华落尽,一树绿叶,正在迸发出生命的昂扬姿态。而树下,几只鸡被我的脚步惊吓,直着脖子拧着头小心的打量我。而我看着梨树下的沟渠——村里新修的下水道,什么也没敢说。现在这是沟渠,往前溯源,是晒谷场、是井,是河。在这里,我度过了童年时代、少年时代和不安的青春岁月。我只知道这么多。再往前呢?已经属于父辈。而往后,属于谁?这道问题令我感觉无比苍凉。我们的手改变了世界,却一直没有改变自己。当有一天发现这些,可人已经老了,老到只想安详的过日子。
东干脚很小,却在无声记录人和世界的变化。人也没有对错,只是在某个时候,做了该做的某件事而已。后来人将按照自己的想法,在东赶脚续上自己的故事。即使故事很小,对社会发展几乎没有作用,但在某个时候,却一样打动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