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度小说推荐」张则胜｜一包血土

作者简介

张则胜，曾供职于山西省垣曲县畜牧、农业、质监等部门。生性喜静，慕羡高雅，酷爱读书，尤喜文学。枕边常有书籍为伴，偶有所感，间有小文见诸报刊、杂志。

一包血土

一

二〇〇年春节刚过，舅父一个电话把我叫了去。

“你姨父死了，今天你几个就得先去。”舅父说。大该他认为我年龄大点，还能“拿点事”。他郑重地向我交代任务：“说是合葬，怎么合？谁前谁后？这是有讲究的。你姨可是先进的王家。还有，那包东西只听说过，到底有无？要有，到时千万千万别忘了，你姨可是牺惶得只剩下它了……”

舅父说这话时，一脸的愤愤不平，甚至还有点恼怒，以至于连声音都打着颤。

我完全理解舅父的情绪何以这样。我知道，在他心里，一直以来就有个打不开的结：就是因为这个姨夫，才害得我姨死于非命。虽然事情已过去多年，但他心里对姨父的那种怨恨却丝毫未减半分。这也难怪舅父。他和姨姨毕竟是嫡亲姐弟啊。作为晚辈，尽管我也知姨父和姨是结发夫妻，而且凭良心说，在往常姨父提及到姨时流露出那种深深的痛惜之情，绝对是发自内心。但是，一个不可改变的事实却是：姨姨确是因他而死的。舅父早年间多次向我念叨过：“当初你姨真不该嫁他，要不，哪来的年纪轻轻就没了命？而且死得又是那么惨！”

二

父亲在我还很小时，就说过，你姨父就是一个“二杆子”，即是说，他性子粗暴，脑子又少根筋，说话不知轻重，行事简单草率，而且从不考虑后果。

虽然他是长辈，但以我对他的了解，这样叫他还真没屈枉了他半点。

姨父王鸿庆，清源村人。青少年时对他的印象，就是标准的农村汉子。中等个头，身态略瘦，对襟袄、大裆裤，布条缠制的裤带后，总插着一支旱烟管。头上还老是包着块白羊肚毛巾，看起来很精明，活脱脱地就像当时电影中常见的“敌后武工队”。

那年正月，我到长直涧溪舅家走亲戚，他也在。当晚，我们都住在大舅家。我和大舅在前炕，他一人在窑后，隔着一层简单的木制隔屏，一晚上，他滔滔不绝，没完没了。

“我在院里晒淘好的麦子，用帽圈捂着脸想眯糊一会，可院里那群鸡专和我作对，瞅我不防，就来偷吃几口，这个刚打跑，那个又接上。你不知道把我气的，起身撵了几大圈，终于被我抓住一只，只三两下，就把它身上的毛拔了个不剩啥，然后扔到麦堆前，说，吃！吃！这下让你吃个够！我侄儿媳妇正好从门前过，看见了，还偷偷捂着嘴直笑……接着，我听到姨父一阵得意的粗犷大笑。

可大舅早巳睡着了。

七几年，姨父家盖新房，我去帮忙。姨（后续的）搬瓦时不小心，绊了一下，瓦也碎了几个。姨父开始叨叨：“两毛钱又没了……”又说：“那么大人，办事还不如小娃家。”

说多了，姨也恼了：“就几个瓦，顽、顽、看把你顽的（唠叨的意思）……”

见姨顶他，姨父大怒：“不值钱？那咱就摔！”说着，还真把手中的几个瓦重重地摔碎在地上。

回来，我向母亲诉说此事。母亲说，你姨父就是个“活胚子”，要不是这样，你姨也死不到他手里……”

可后来，我对姨父的认知，却是颠覆性的。

一九八四年时，我在县上当时油印的一份县志里看到了这样一段：班长王鸿庆、率一个班，夜袭皋落敌伪据点，打死横皋队（日伪时活动在绛县横岭关至垣曲皋落一带的一支敌伪汉奸队伍）一名，夺枪两支……

我把文章拿回给父亲看，父亲说，你姨父在日本人侵略垣曲后，就参加了咱抗日政府的东山游击队，听说还是个班长，他是有名的“天不怕”，敢打敢闯，别人不敢下手的事，可每次都少不了他，名气还真不小！听说后来还当了副连长哩。

看来纯粹是因姨姨的原因，才使我们对姨父总是怀着一种偏见。姨父性格是鲁莽，但豪爽，为人正直，讲义气，尤其是他对敌斗争坚决勇敢，“该出手时就出手”，毫不心慈手软，如果撇开姨姨之死不说，他还真是英雄一个。

可姨父的后来却又并不怎么样。

说来让人遗憾。他后来转入正规军，却因一次战斗負伤，差点要命，因当时部队尚无医院，只得离队疗伤。以至后来他伤愈，辗转垣曲、济源、阳城好几个县，竟无法找到原来的部队。虽然说他在后来的土改、组织农业合作社中屡屡带头，但是依他的性格和肚里没一丁点文化水儿，离开了部队，他就如同离水的鱼，可叹英雄姨父从此没有了用武之地。他最终湮没为一介普通的乡村农民。

我转为姨父愤愤不平。我把文章拿给表妹拴芳看——她是姨父和后续姨姨的唯一亲骨血。拴芳据此找了县上，还算不错，作为历史有功人员，姨父从此享受到每月几十元的津贴。每到节日，县上和镇里还有慰问。仅凭这一点，英雄姨父就满意地活到了八十三岁。

三

灵前祭典过姨父，我把拴芳叫到一边，详细询问这次安葬的有关细节。

后续姨已于前几年下世。这次是姨父要同两位姨姨共同合葬的。既然有两位姨，那个姨更靠近姨父呢？这种情况在农村很有讲究。按道理丈夫身左应是原配，再依次是后来的。既然这里边有个位置先后，也就有着各自亲属的名誉和尊严问题。逝者的亲属往往会站在各自的立场上，据理力争。我那后续姨一方的亲属说，他们那边，也就是我后续的姨虽然是后到的王家，但几十年来，为王家付出颇多，更重要的是为姨父留下了拴芳这唯一血脉。而我亲姨呢，不仅没有留下后代根不说，更是死后连一星半点的骨石都不见。言外之意就是我亲姨实际上就是空有其事。没有必要去争什么先后，因为没有任何意义。

我突然想起来那包血土。让拴芳把它拿来。

初次听说它，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某个春节。

那年正月，我随同母亲到清源姨家走亲戚。饭桌上，母亲不经意间提到了姨姨的惨死。记得当时姨父的脸色陡地像被刷上了一层苍白，下颏也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我知道，姨父心头多年的伤疤突然间被揭了个血淋淋，他的心里肯定又在滴血，而且我还看出，姨父的这种悲痛欲绝中，又明显混杂着一种无法言说的痛悔和歉意。

他说：“那包血土我一直压在箱底，到时……”

现在这包东西就在眼前。我小心地拎起它，犹如捧着一件极为珍贵，又易破碎的玉石珍品。我久久凝视着它，心里立时翻腾起一种难以言说的滋味。这是一个农家布制做的包袱，包袱里裹着盆大的一个园球般的东西。我知道，这里边就是一堆血土。由于年代久远，包袱皮己泛出那种陈旧的泥褐色，显得那么地不结实，包里还隐隐透出一种因长期积压才有的淡淡的霉味。

我没有打开它。不敢，或许不忍心去惊动亲人，可脑际却不断掠过当年那场血雨腥风的画面。我似乎看到凶恶的敌人正一刀刀在捅向姨姨，苦命姨姨在绝望中挣扎，在喷泉般地涌出身上的鲜血。一种难以抑制的悲痛立时将我揉成一团，不断头的泪水顺着脸颊直流而下。模糊的泪眼中，我仿佛看到一股股鲜红的血正从包袱的泥土里漫漫洇出……

“姨姨是连一丁点尸骨都没。”我抑制着悲痛，哽咽道：“这包血土很多亲戚大该也都知晓，它里面装着的是可满满的都是姨姨的血……”

在场的人都一脸凝重。事情也园满解决。

一包血土蕴涵着的悲壮，撼人心魄。

四

初五晚间，按农村习俗，我们为姨父、姨姨“上路”。

两台黑漆棺木并排而放，灵堂显得瘆严、庄重。

我最后一次上前，检查姨姨的棺柩。只见谷草扎成的草人，摆放在棺材之中，上边覆盖着五身绸缎制成的寿衣，而那包血土，就被端端正正地陈列在草人的枕边。

家祭结束后是简单的一个追悼仪式，主持人要我以姨姨娘家人的身份讲话。

我说：“今日主要是给姨父送葬的，我的姨父王鸿庆可谓大名鼎鼎，他的事迹，不但村邻和亲属很多人都晓得，就连县上很多人都知道。但是，很多人却不知道，我的姨姨同样伟大，她不但陪伴过英雄姨父，而且还因为姨父的原因，早早命丧黄泉。从这一点上讲，我姨她也是为中华民族的解放，流干了最后一滴血。”

“很多人都知道，我姨的棺木中只有谷草扎成的草人，严格地说，这只是一副空棺。唯一能代表姨姨的只是一包血土，一包曾被姨姨鲜血浸润过的黑土。”

我抽噎着向大家讲了这包黑血土的故事。

和母亲是嫡亲姐妹的姨姨，其生年已无法查证，即便现年已六十五岁的舅父，也不记得当年姐姐的模样。推算起来，我们那苦命的姨姨，顶多在世上只活了二十一、二岁，她是被日伪汉奸活埋死掉的。

当年，年青的姨父放下锄头，毅然参加了我抗日政府的武装——东山游击队，他是班长。敌伪横皋队杀害了我们的情报员，我游击队派人到皋落敌人据点进行以牙还牙，见到惨害自己同志的仇敌，姨父分外眼红，毫不留情，为自己同志报了冤仇。可此举也大大激怒了敌人，敌人拿他无法，就扬言杀他家人。姨姨只得四处躲藏。曾有一段时间，藏身在我家黑窑洞的拐窑。四三年冬的一个漆黑夜晚，在窑洞躲了几个月的姨在年前偷偷回了清源丁村的家。但由于坏人告密，当晚她就被抓走了。敌人把她拉到邻近的官店村边山沟里，用枪托砸、用刺刀挑，最后被推入一个土坑活活埋掉。

后来情况好转了，姨父就回来到官店村外转悠了几次，但终未找到姨姨的一丝尸骨，只好在淌有姨姨鲜血的那棵柿树下，挖回了一包被姨姨鲜血侵染过的泥土。这包泥土被姨父小心地压在箱底。一直保存到现在。他生前交代，待他下世，让姨，就是这包血土陪同他下葬……

在场的所有人都屏气在听，院子里一片沉寂。那场景，就连掉根针在地上，人们都能听到。

显然，这包血土的故事深深地感染了每个在场的人。

五

次日早九点出殡。

凛冽的寒风吹得招魂幡哗啦啦直响。哭嚎声在空荡的原野上显得异常凄厉和刺耳。两副八抬棺木沿着村西的土坡向岭后的坟地缓缓行进。

没有鼓乐，没有车队，简陋的送葬场面使我心头顿时涌上一股悲怆和气岔不平：这不是两副普通的棺木啊，姨父曾是叱咤一时的风云英雄，而那副写着“王太君之位”的棺木里，只是一堆被血浸染过的黄土！

一代英雄和苦命的姨姨在生离死别近六十年后重又到了一起。望着那新隆起的坟堆，我感慨万端：我真愿人死后有灵魂，倘若这样，经历了生生死死的血雨腥风的姨姨和姨父，现在该是“泪飞顿作倾盆雨”了吧。

责任编辑：张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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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办单位：垣曲县防震减灾中心